冬日的京城，寒意已深入骨髓。栖梧苑的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似乎驱不散顾瑾眉宇间那抹凝而不散的沉郁与思虑。沈澈离去已近两月，边关苦寒，音讯难通，那份牵挂如同无形的丝线，日夜缠绕心头。然而，她深知，沉溺于担忧只会让自己和弟弟的处境更为被动。她必须行动起来，构建属于自己的力量体系，才能在京城这潭深水中立于不败之地，也为远方的弟弟提供一个稳固的后方。
这一日，处理完府中庶务，顾瑾屏退左右，只留秋葵在门外守着，将影九唤至书房内侧那间更为隐秘的耳房。这里四壁无窗，仅有一盏琉璃罩灯散发着稳定而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影九，”顾瑾没有迂回，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殿下将你留于我身边，这些时日，你助我良多，无论是护卫周全，还是传递消息，婉清皆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垂手侍立的影九，继续道：“然，殿下之力，终是外力。我身处沈府漩涡，外有成国公府与丽妃虎视眈眈，内有父亲猜忌、暗桩潜伏，未来更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若事事倚仗殿下，非长久之计，亦非我顾瑾行事之风。”
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我想暗中培植一批人手——一批完全听命于我、背景干净、与沈府和睿王府皆无明面瓜葛，且各有所长的‘自己人’。此事，你以为如何？可有可行之道？”
影九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但微微抬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沉吟一瞬，声音平稳无波：“小姐是想组建一支……独属于您的‘暗刃’？”
“暗刃……不错，正是此意。”顾瑾赞赏地看了影九一眼，随即走到一张简陋的木桌前，上面铺着一张她粗略勾画的构想图，“但此‘刃’，并非单指武力。” 她的指尖在图纸上划过，眸光湛湛，仿佛在勾勒一个宏大的蓝图。
“其一，我需要‘耳目’。”她点在图纸左侧，“人数不必过多，少则三到五人，多则十余人即可。但要精于追踪、匿迹、潜伏，擅于从市井流言、酒楼茶肆、乃至秦楼楚馆中，筛取有效信息。他们要能像水滴融入大海般，不着痕迹地混入三教九流，成为京城最底层的‘眼睛’和‘耳朵’。”
“其二，我需要‘喉舌’。”指尖移向中间，“一两人足矣。此人需精通文墨，心思缜密，不仅能够整理分析‘耳目’传来的庞杂信息，更要懂得如何巧妙地引导舆论，在关键时刻，能利用市井传言、匿名揭帖等方式，为我所用，或造势，或惑敌。”
“其三，我需要‘财手’。”她点在图纸右侧，“同样一两人。不必是顶尖大贾，但要精通商事，懂得经营，忠诚可靠。未来，除了锦绣绸缎庄，我或许还会有其他不便亲自出面的产业，需要有人在外打理，为我提供稳定且不受掣肘的财源。甚至……在某些时候，能通过商业渠道，接触到一些特殊的人或物。”
“其四，才是‘护卫’。”她最后点在图纸下方，“人数十人，武艺高强自不必说，更要机警忠诚，能应对突发危机，执行一些特殊的护卫或……清除任务。”顾瑾语气中虽然没有丝毫波动，眼神却冰冷如霜。
她抬起头，看向影九，总结道：“人数总计，初步设想在二十到二十五人。宁缺毋滥，首要便是绝对的忠诚与可靠，其次才是能力。背景越干净越好，最好是……无牵无挂，或有所求，易于掌控之人。”
影九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微起。她跟随睿王多年，见识过不少能人异士，但像顾瑾这般，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清晰的人才架构思路，将情报、舆论、财力、武力分开规划，又统合为一个有机整体，其眼界与魄力，实属罕见。这绝非一时兴起的念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战略布局。
她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郑重：“小姐思虑周全，属下佩服。此事……确实可行。京城之外，因天灾人祸而产生的流民、孤儿不在少数，其中不乏资质尚可、或因家变而身怀技艺却报效无门者。北地边镇，亦有因伤退役、生活潦倒的老兵，他们熟悉江湖、精通武艺，却往往不被重视。属下可借助王府在外围的一些不显眼的渠道，如镖局、车马行、甚至是某些不起眼的善堂，暗中物色筛选。初步考察其心性、能力、背景，确保干净后，再设法带来京城，由小姐亲自面试定夺。”
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此事有几处关键。第一，耗费巨大。不仅在于安置、训练这些人的日常用度，更在于打通渠道、掩盖行迹所需的‘润滑’之资。第二，需极度隐秘。所有环节必须切割清楚，绝不能与王府或沈府有任何明面上的关联，否则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第三，时间。寻找、考察、甄别合适人选，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耐心。”
“银钱之事，你无需担忧。”顾瑾果断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我会设法提供，确保充足。隐秘为上，一切开销走我私账，不必经过沈府公中。至于时间……”她微微蹙眉，随即舒展，“我明白欲速则不达。你可先行着手物色‘耳目’与‘财手’的人选，此二者于当前局势最为紧要。地点……就在城南，毗邻锦绣绸缎庄，我会以铺子需要扩充库房、或是安置远方来投亲的伙计为名，购置或租赁两三处不起眼、但结构合适的院落，作为初步的联络、落脚乃至简单训练之所。”
“是，属下明白。回去后便着手安排。”影九躬身领命，眼中那丝赞许更深。这位主子，不仅有想法，更有将想法落地的魄力与资源。
谈完最重要的事，顾瑾又询问了府内监控的进展。钱禄依旧如常，那瓶“麻姑爪”仿佛石沉大海。顾瑾下令，将监视网扩大，不仅要盯死钱禄，对他所在的浆洗房所有人员，尤其是负责与各院交接衣物的婆子丫鬟，进行交叉背景审查和行踪记录，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联络节点。她不相信对方会毫无动作，平静的水面下，必然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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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一场小雪再次光临京城。望海楼雅间内，炭盆烧得暖融，却不及顾瑾心中那份因期待而生的焦灼。萧策如约而至，他今日穿着一件玄青色狐裘大氅，更显得身形挺拔，气度雍容。
“殿下。”顾瑾敛衽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探寻。
萧策自然知晓她最关心什么，挥手让随侍退下后，并未多言，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枚比手指略粗、密封着特殊火漆的细小铜管，置于桌上，推向顾瑾。“北地刚传回的，关于沈河的消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顾瑾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她伸出微微有些发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铜管。铜管触手冰凉，上面暗红色的火漆纹路独特，代表着信息的来源与等级。她用力捏碎火漆，动作轻缓地从中抽出一卷极其薄韧的桑皮纸。纸张被紧紧卷着，展开后，上面是密密麻麻、用特殊药水书写的微小字迹，需要凑近灯光仔细辨认，内容已然经过翻译：
“目标‘沈河’入肃北卫两月整。初期确遭什长李莽多方刁难，包括分配污秽劳役、刻意克扣膳食、训练中言语羞辱及小动作不断。‘沈河’均谨记叮嘱，隐忍未发，默默完成，未见怨怼之色。两旬前，第五都野外拉练，于黑风峡遭遇小股西戎游骑突袭。混乱中，李莽侧翼空门大开，遭敌骑冷箭狙杀，‘沈河’于瞬息间侧步拧身，以制式长刀精准劈飞箭矢，救李莽于必死之境。此举震惊当场，敌骑亦为之稍滞。此后，李莽态度明显转变，刁难基本停止，同什兵卒（如对其认同感大增。‘沈河’训练极为刻苦，弓马技艺尤显突出，已远超同侪，渐受基层军官注意。目前正利用此契机，谨慎接触不同层面兵士，试图了解军中人事及后勤辎重流转情况。暗卫回报，其心志坚韧，适应良好，暂无安全之忧。”
字迹虽小，信息却详尽。顾瑾一字一句地读着，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文字，看到弟弟在风沙中默默清理马粪的侧影，看到他面对羞辱时紧抿的唇线和低垂却倔强的眼眸，更看到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那石破天惊的一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得桑皮纸微微起皱。欣慰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她的澈儿，真的长大了，不仅熬过了最初的磨难，更在危机中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锋芒！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疼惜与担忧。劈飞冷箭，听着简单，其中需要何等精准的判断、迅猛的反应和过人的胆魄！边关凶险，可见一斑。
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目光凝滞在信纸上，眼圈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又强行逼退。那纤细的肩背挺得笔直，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萧策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她的手边。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份掺杂着骄傲与心疼的复杂情绪。
良久，顾瑾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弟弟近况的桑皮纸重新卷好，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纳入贴身的荷包之中，紧贴着心口存放。她抬起头，眼中犹带着一丝未散的水汽，但神色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坚定，看向萧策，真诚地道：“多谢殿下。知道他一切安好，且在历练中有所成长，婉清……便安心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郑重。
“他做得很好。”萧策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状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欣赏，“肃北卫是块试金石，他能在那般环境下迅速站稳脚跟，并抓住机会展现价值，足见其心性与能力。你该为他感到骄傲。”
“是，我为他骄傲。”顾瑾唇角微微弯起一抹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弧度，但转瞬即逝，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他在北地以血汗砺刃，我在京城，亦不能有丝毫懈怠。我们的敌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萧策颔首，神色也严肃了几分：“京城近来表面平静，但暗地里……成国公府与靖王府走动频繁，丽妃在宫中虽被珍妃分去不少圣宠，但根基犹在，且其手段愈发阴狠。你整顿绸缎庄，又暗中布局，虽则隐秘，却也未必能完全瞒过某些人的眼睛。万事还需更加谨慎。”
“我明白。”顾瑾点头，眸光冷冽，“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熬人，却也给了我们积蓄力量的机会。他们不动，我便继续布局，他们若动……我亦有了几分应对的底气。”
离开望海楼，顾瑾独自站在阶前，望着被薄雪覆盖的、显得格外寂静的街道，深深吸入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那空气中带着冰雪的寒意，也带着弟弟从远方传递来的、坚韧不屈的气息。她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斗篷，将那份柔软的牵挂深深埋入心底，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登上马车，她吩咐道：“不去绸缎庄了，直接回府。另外，让人去请那位从江南请来的顾师傅，就说我新想了几个衣裳样子，请他过府一叙。” 她需要尽快将那些超越时代的服装理念转化为实际的利益和影响力。
京城的棋局愈发复杂，她这个执棋者，必须争分夺秒，落下更多、更关键的棋子。弟弟的成长，是对她最大的鼓舞，也让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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