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书房。
与往日门庭若市、将领往来络绎不绝的景象截然不同，今日的太尉府（虽然牌匾还没换，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很快就要换成“赵府”了）门可罗雀，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凄凉。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生怕触怒了那位从朝堂回来后，就将自己锁在书房里，至今未曾露面的老爷。
书房内，一片狼藉。
价值千金的官窑瓷瓶碎了一地，上好的紫檀木桌椅缺胳膊少腿，珍贵的字画被撕扯成碎片，散落各处…如同刚刚被飓风洗礼过。赵匡胤披头散发，官袍凌乱，双目赤红地站在废墟中央，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太尉…哈哈哈哈！好一个太尉！”他神经质地低笑着，声音嘶哑，“三公之首？位极人臣？狗屁！通通都是狗屁！”
他猛地一脚踢飞脚边一个鎏金香炉的残骸，发出哐当巨响。
“皇家军事学院筹备副使？！署理一应事务？！位同副相？！我署理他娘个腿！那陆明小儿的跟班！走狗！我赵匡胤纵横沙场二十余载，到头来要去给一个黄口小儿打下手？！去荒郊野岭盖房子？！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咆哮声在封闭的书房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愤懑、不甘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望。
他仿佛又看到了金殿之上，柴荣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看到了王朴那老狐狸垂眸不语的高深莫测，看到了陆明那小子笑嘻嘻的、令人作呕的嘴脸！更看到了石守信、王审琦那些所谓“兄弟”躲闪的眼神和匆匆离去的背影！
世态炎凉！人心叵测！
“陛下…你好狠的心！好绝的手段！”赵匡胤踉跄几步，扶住唯一还算完好的书架，指甲在名贵的木料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飞鸟未尽，便已藏弓！狡兔未死，已烹走狗！我赵匡胤为你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你竟如此对我！”
他想起了自己心底那个从未对人言说，却一直暗暗滋生的梦想——那个黄袍加身、君临天下的皇帝梦！为此，他苦心经营，拉拢兄弟，培植势力，甚至在军中散布“点检做天子”的谶言…眼看着势力渐成，只待时机…
可这一切，都被那个横空出世的陆明给毁了！
是陆明献上的火药、水泥、望远镜，让周军实力暴增，让柴荣底气十足，不再需要过分倚重他们这些老将！
是陆明生擒萧绰，立下不世奇功，声望一时无两，彻底掩盖了他的光芒！
如今，又是陆明搞出那个什么狗屁“皇家军事学院”，成了陛下剥夺他兵权、将他“荣誉流放”的最佳工具！
“陆明！陆明！！”赵匡胤咬牙切齿，恨意滔天，“若非是你，我何至于此！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剑，寒光一闪，狠狠劈在书架上！木屑纷飞！
“大哥！大哥息怒啊！”赵普听到动静，不顾一切地推门冲了进来，看到满屋狼藉和状若疯魔的赵匡胤，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大哥！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大谋？还有什么大谋？！”赵匡胤猛地甩开赵普，红着眼睛吼道，“兵权没了！兄弟离心！如今陛下让我去当那劳什子副使，分明是要将我圈禁起来，如同养猪！我还有什么大谋可图？！难道真要去教那些娃娃兵如何站队列吗？！”
赵普被甩得一个趔趄，却依旧苦苦劝道：“大哥！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忍啊！陛下此举，虽是剥夺权位，却也未曾赶尽杀绝！太尉尊位，丹书铁券，图形凌烟阁…这些荣誉，至少保住了大哥的身家性命和家族富贵！若大哥此时抗命，或是流露出不满，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啊！”
“活着？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活着？”赵匡胤惨笑，“那与我死了何异！”
“不一样的！大哥！”赵普扑到赵匡胤面前，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活着，就有希望！大哥您在军中旧部无数，影响力犹在！只要活着，蛰伏起来，静待时机，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那陆明嚣张跋扈，行事乖张，迟早会得罪更多人！陛下…陛下难道就能永远信任他吗？只要活着，我们就能等！等他们出错！等天下有变！”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老死在那个破学院里吗？！”赵匡胤怒吼，但语气中的疯狂，似乎减弱了一丝。
“不会的！大哥！”赵普继续给他画饼，也是给自己打气，“学院…学院未必就是牢笼！大哥去了学院，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那些年轻的军官！他们都是大周军队的未来！大哥若能以自身魅力和经验折服他们，将他们收为己用…这岂不是比掌握那些随时可能被调走的老兵，更有长远价值？！”
赵匡胤闻言，猛地一震，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赵普。
赵普见他意动，赶紧趁热打铁：“还有！大哥，您别忘了！那陆明搞出来的火药、水泥、望远镜…那些东西的威力，您我都亲眼见过！若是…若是我们能在学院里，想办法搞到它们的制作方法…哪怕只是一部分…那将来…”
后面的话，赵普没有明说，但意思不言自明。
赵匡胤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光芒。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剑，呼吸逐渐平稳。
赵普说得对…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一切皆空了。
去学院…未必就是绝路。或许，那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可以暗中积蓄力量、窥探敌人秘密的据点？
屈辱…暂时的屈辱，是为了将来百倍的偿还！
柴荣…陆明…你们给我等着！
一股狠厉的决绝，取代了之前的绝望和愤怒。赵匡胤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和…隐藏得极深的阴鸷。
“备笔墨。”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地对赵普说道。
赵普心中一喜，知道大哥终于想通了，连忙应道：“是！大哥！”
很快，文房四宝备齐。赵匡胤走到书案前（唯一还算完好的家具），铺开雪白的宣纸，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笔。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他笔走龙蛇，开始书写谢恩表。
字迹依旧雄浑有力，措辞极其恭顺谦卑，充满了对陛下“天恩浩荡”、“委以重任”的感激涕零，以及对自己“才疏学浅”、“恐负圣望”的惶恐不安，并表示将“竭尽驽钝”、“鞠躬尽瘁”，一定将皇家军事学院筹建好，为陛下培养出合格的军事人才…
通篇下来，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怼和不甘，只有绝对的忠诚和顺从。
写完最后一个字，赵匡胤放下笔，看着这封言不由衷、却不得不写的谢恩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他的皇帝梦，在陆明的干预下，在柴荣的决断下，彻底破碎了。
但他赵匡胤，还没有输光所有筹码。
他将这封谢恩表交给赵普：“立刻递进宫去。”
“是！”赵普恭敬接过，如同接过一份沉重的投名状。
赵匡胤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学院…呵呵…陆明…咱们…来日方长。”
他知道，一场新的、更加隐蔽和危险的博弈，即将在那座尚未建成的“皇家军事学院”里，悄然展开。
而他，将带着破碎的梦想和满腔的恨意，投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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