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显宗真的成了一个“账房先生”。
他每日里,天不亮就起床,不再是去学堂,而是来到那间阴冷、充满了药材味的铺子里。他拨着那把冰冷的算盘,对着一本本厚厚的账簿。进货,出货,本钱,利润……那些曾经在他看来无比清晰、充满了智慧的数字,此刻,却变成了一串串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符号。
鹿承祖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做生意。
“显宗,你记住。”他指着账簿上的一个数字,对他说,“这柴胡,咱们从药商那里,一斤五十文进的。刨去运费、损耗,成本,是五十五文。咱们卖出去,不能低于八十文。不然,就是亏本买卖。”
“还有这金银花,雨水多了,容易发霉。所以,价钱,就要比晴天的时候,高上一成。这叫‘看天吃饭’。”
他教的,都是最实用、也最冷酷的生意经。每一句话,都离不开“成本”与“利润”。
鹿显宗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他学得很快,那颗聪明的脑袋,仿佛天生就是为这些数字而生的。不出一个月,整个药材铺的账目,就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
鹿承祖很满意。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弟弟,终于,开始走上“正道”了。
然而,他并不满足于此。他要的,不仅仅是挣钱,更是要重新,在这白鹿滩上,找回鹿家失去的“威严”。
大旱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
白家的那几口深井,虽然还能出水,但每日里,排队取水的人,从村头排到村尾,也只能勉强维持人畜饮用。地里的庄稼,大片大片地,开始枯黄。
随之而来的,便是“时疫”。也就是风寒感冒。
村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咳嗽声,呻吟声,再次,在各家各户响起。对救命药材的需求,也随之,暴涨起来。
鹿承祖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这天,他将鹿显宗,叫到了后堂。
“显宗,”他指着账簿上“柴胡”和“金银花”这两味药,下达了命令,“从今天起,这两样东西,价钱,给我翻三倍!还有,所有治风寒的药,一律,涨价两倍!”
鹿显宗拨着算盘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堂兄。
“叔……哥……为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现在村里生病的人那么多,咱们……咱们这么做,不是……不是趁火打劫吗?”
“趁火打劫?”鹿承祖冷笑一声,他走到鹿显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告诉你,这就叫‘商机’!这就叫‘奇货可居’!他们病了,要活命,就得求着咱们!咱们的药,就是他们的命!我卖的,不是药,是命!你说,这命,值不值这个价钱?”
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不带一丝一毫的羞愧。
鹿显宗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起了,周先生教他的“仁者爱人”;想起了,白爷爷那本《农桑杂记》里,关于“悬壶济世”的祖训。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你闭嘴!”鹿承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让你管账,不是让你来教我做人的!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这铺子里的价钱,我说了算!你要是再敢多说半句废话,就给我滚回柴房里去!”
鹿显宗的身子,一僵。
他又想起了,那间柴房里的黑暗和冰冷。
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默默地,低下了头,重新,拨动起了手里的算盘。
那清脆的算盘声,在死寂的后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新的价钱,挂了出去。
药材铺的门口,瞬间就炸了锅。
“什么?一副柴胡三百文?你们怎么不去抢!”
“作孽啊!这是要逼死人啊!”
然而,咒骂归咒骂。家里有病人等着救命的,也只能咬着牙,拿出家里最后那点积蓄,买下那比金子还贵的草药。
李二婶的孙子,也病了。高烧不退,咳得小脸通红。她揣着东拼西凑来的几十文钱,跑来药铺,想给孙子抓一副药。
她没有去找鹿承祖,而是直接,找到了正在柜台后算账的鹿显宗。
“显宗……好孩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你……你还记得婶子吗?你小时候,婶子还抱过你呢……求求你,行行好。能不能……能不能把药,便宜点卖给婶子?我孙子……他快不行了……”
鹿显宗握着算盘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看着她那双浑浊的、充满了祈求的眼睛。他想起了,当初,他被父亲关进柴房,也是这位老人,偷偷地,从门缝里,给他塞过一个热乎乎的窝头。
他的心,像被刀割一样地疼。
他犹豫了。他想开口,想说“好”。
然而,就在这时,鹿承祖那冰冷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
“按价卖。没钱,就别买。”
鹿显宗的身子,猛地一僵。他抬起头,看到堂兄,正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牲口。
鹿显宗的嘴唇,动了动。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李二婶那双绝望的眼睛。他只能假装,自己没有听到,没有看到。他只能用那清脆的算盘声,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煎熬。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自保,为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安稳”,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曾经对他有过善意的人,在自己面前,走向绝望。
李二婶看着他那副冷漠的样子,看着他那只在算盘上飞快拨动的手,她那双原本还充满祈求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求。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像一个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药铺。
鹿显宗看着她那佝偻的、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背影,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白家。
白承-业听完,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畜生!真是个畜生!他这是,连人都不做了!”
他当即,就要带人,去鹿家讨个说法。
“哥,别急。”白承安拦住了他,“你现在去,能怎么样?药材是他的,价钱他说了算。咱们没有乡约的条文,能管他这个。”
他又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鹿家有药材,咱们,有那本《农桑杂记》!他能垄断铺子里的药,难道,还能垄断了这漫山遍野的草不成?”
他立刻,找到了周秀才,两人一起,将那本《农桑杂记》里,所有关于治疗风寒的草药图谱,都一一找了出来。
“哥,”他对白承-业说,“鹿家不仁,休怪咱们不义!从明天起,你带人,进山采药!我,则在村里,支起摊子,教乡亲们,如何辨认这些草药!我倒要看看,离了他鹿家的药铺,咱们这白鹿滩的乡亲们,是不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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