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的倒台,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白鹿滩,在经历了这场几乎要将其撕裂的灾难之后,迎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也更加脆弱的平静。
白承业站在祠堂门口,看着乡邻们重新排起长队,从公仓里,领取那份来之不易的救命粮,心里,却丝毫没有得胜的快意。
他看着祠堂门楣上那块“白鹿和睦”的匾额,又低头看了看那块刻着乡约的石碑。他知道,这规矩,还不够硬。
鹿承祖这样的人,就像地里的毒草,只要根还在,气候一合适,就总会再长出来。这一次,是鹿显宗大义灭亲,是白家早有防备。可下一次呢?谁能保证,鹿家不会再出第二个、第三个鹿承祖?谁又能保证,白家,或是村里的其他人家,不会因为一时的贪念,走上这条绝路?
不行。这规矩,得改。得让它,长出真正的、能见血的牙齿来。
当天夜里,他便将白承安、周秀才,以及村里仅存的几位耆老,都请到了祠堂的书房里。
油灯下,气氛,异常凝重。
“各位叔伯,先生,”白承业开门见山,“鹿承祖的事,虽然了了。但,也给咱们所有人都敲响了一个警钟。”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指着窗外那轮残月,“乡约,咱们有了。可为什么,还是出了像鹿承-祖这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烧仓、投毒、毁人活路的畜生?”
“究其根源,还是咱们的规矩,罚得太轻了!”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罚粮,罚跪,罚苦役。这些,对于那些已经丧了良心的人来说,不痛,也不痒!他们怕的,不是丢脸,不是破财。他们怕的,是丢命,是断子绝孙!”
王老汉一拍大腿:“族长说得对!就该这么办!对付恶人,就不能手软!”
周秀才也抚着胡须,点了点头:“族长此言,深合《韩非》之法家精髓。乱世用重典,方能靖安四方。如今虽非乱世,但这灾年,人心浮动,亦当以重典,以儆效尤。”
白承业见众人都是一个心思,便将自己思虑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提议,就在咱们原有的乡约基础上,再增补上三条‘灾年特别条款’!这三条,只在灾年施行!太平年景,依旧按老规矩办。但只要官府下了‘灾荒’的文书,这三条,就是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三把刀!”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声音,斩钉截铁。
“第一条:‘灾年禁囤,违者重罚’!凡灾年,各家存粮,以维持自家嚼用为限。若有余粮,当以平价,售于公仓,以济乡邻。严禁任何人,私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违者,一经查实,所有囤粮,尽数没收充公!并罚粮十石,以儆效尤!”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眼中,寒光一闪。
“第二条:‘毁井坏粮,罪不容赦’!凡灾年,水源、粮仓,皆为全村活命之根本!若有人,敢行堵井、投毒、烧仓、毁粮之举,无论得逞与否,无论主犯从犯,一律,视为与全村人为敌!乡约不容,族规不赦!直接,五花大绑,送官究治!是杀是剐,是流是放,悉听王法处置!我白鹿村,绝不姑息,绝不求情!”
他说到这里,语气,已是森然无比。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声音,却又缓和了下来。
“第三条:‘荒年互济,免息还粮’!凡灾年,若有乡邻,实在活不下去,意欲外出逃荒者,可在公仓,按人头,借支口粮、路费。此借贷,不计分文之利!只求乡亲们,能在外面,活下来。待到年景好了,再回来。这粮食,能还,则还;实在还不上,乡亲们,也就当是,为自家人,积了一份阴德。”
有严刑,亦有仁政。有霹雳手段,亦有菩萨心肠。
这三条“灾年特别条款”,恩威并施,考虑得周全到了极点。
“好!”
“就该这么办!”
在场的耆老们,无不拍案叫绝。
第二天,村民议事会,在祠堂里,正式召开。
白承-业当着全村人的面,将这三条新增的条款,一字一句,高声宣读了出来。
“……现在,开始投票!赞成的,请举手!”
“唰——!”
祠堂内外,几乎所有的手臂,都高高地,举了起来。那一片,是渴望安稳、敬畏规矩的手臂森林。
然而,在这片森林里,却有一个人,迟迟没有举手。
是鹿显宗。
他今日,是代表鹿家,来参加议事会的。他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白承业那慷慨激昂的陈词,看着周围乡邻们那一张张狂热的脸,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没有举手。
不是因为他反对。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赞同这些条款。
他只是,在这一刻,突然,感到了-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这些规矩,这些条文,这些悬在头顶的刀。它们,不都是因为他鹿家,才一条一条,被逼出来的吗?
每一次鹿家的作恶,换来的,都是乡约的一次“升级”,一次“强化”。这张网,织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牢。而织网的由头,却全是他鹿家的罪孽。
他,身为一个鹿家的子孙,坐在这里,投下这一张“赞成”的票,又算什么呢?是“大义灭亲”?还是……对自己祖宗的又一次背叛?
他不知道。
他的迟疑,被白承-业,看在了眼里。
唱票结束,全票通过。
白承-业走下堂来,没有去理会那些欢呼的乡邻,而是径直,走到了鹿显宗的面前。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不举手。
他只是,将那本记录着投票结果的名册,和那支还带着墨香的毛笔,递到了他的面前。
“显宗,”他的声音,很温和,“你,是鹿家如今的主事人。这条款,要刻上石碑,传之后世。这最后一个名字,该由你来签。”
鹿显宗抬起头,看着白承-业那双充满了信任和理解的眼睛,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
白承-业,这是在给他,给鹿家,一个机会。一个,亲手,参与制定规矩,而不是永远被规矩审判的机会。
他接过笔,在那名册的末尾,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鹿显宗”三个字。
当他写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白承-业,轻声,却又无比坚定地,说了一句。
“承业哥,谢谢你。”
白承业看着他,笑了。
然而,当鹿显宗走出祠堂,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家时。白承业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地,凝固了。
他看着那个少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和单薄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爹,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显宗了。”白景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
“是啊。”白承-业点了点头,“他,长大了。也……苦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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