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乡约石碑上那些新刻的、刀锋般带着杀伐之气的条文,镇住了盘踞在白鹿滩上空的邪祟;又或许,是白鹿村人在旱魃肆虐时那股咬碎牙往肚里咽的坚韧与自救,终于感动了上苍。
立秋那日,铅灰色的云层在天际积压了整整三个时辰,而后,一场连绵了三天三夜的透雨,裹挟着雷鸣,终于悍然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激起阵阵白烟。雨水顺着地缝疯狂渗透,将那积攒了整整一个春夏的燥热、尘埃与绝望,都涤荡得干干净净。白鹿渠的水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那三口几乎见底的深井,也重新泛起了粼粼波光。那些靠着井水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的庄稼,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囚徒,茎秆疯狂舒展,根须在泥下贪婪地吮吸着这救命的甘霖,叶片上的每一滴雨珠,都折射着劫后余生的光。
“旱情,总算是缓了……” 田埂上,有老农望着自家那片总算挺直了腰杆的 “矮脚乌”,浑浊的眼里滚下浑浊的泪。
虽然错过了最佳长势,但靠着耐旱的 “矮脚乌” 良种和后期井水的强补给,这一年的秋收,竟也勉强算不得绝收。乡邻们踩着泥泞的田埂把新粮收回家时,脸上没有了往年大丰收的狂喜,却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格外珍惜的平静。他们摩挲着饱满的麦粒,就像摸着自家娃的脸蛋。
公仓那扇厚重的木门,在沉寂了大半年后,再次被推开了。
这一次,不是开仓放粮的紧张,而是还粮的从容。
晨光里,乡邻们自发排起长队,汉子们袒着黝黑的脊梁,将自家新打下的、晒得干透的粮食,一袋袋扛进公仓。粗布短褂上还沾着泥土,额角的汗珠却亮得晃眼。他们不仅还清了灾年里借支的口粮,很多人还主动多还了一两斗。
“承业族长!” 王老汉抹着额角的汗,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咧嘴笑道,“要不是公仓的粮给咱们顶着,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怕是都熬不到新粮下来!这多出来的,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公仓有粮,咱们白鹿滩所有人的心里,才真的不慌!”
白承业站在粮仓门口,看着那再次被粮袋堆得满满当当的仓廪,看着乡邻们那一张张被晒得黝黑却淳朴发亮的脸,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布带,心里一阵滚烫的感慨。
而鹿家的院子里,却是另一番冰窖般的光景。
鹿承祖当初斥巨资囤积的高价粮,因为白家开仓放粮的举动,几乎一粒未卖。如今新粮入市,粮价应声暴跌,他那些捂在库里、已然开始发潮的陈粮,更是成了无人问津的鸡肋。
最终,他只能咬碎了后槽牙,以低于成本价三成的价钱,将那批几乎耗尽他家所有家底的粮食,尽数卖给了县城里那个曾被他当众羞辱过的赵氏粮仓。
“二百四十三两……” 鹿显宗捏着算盘,坐在空荡荡的库房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当他把账本递到那个终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神空洞的堂叔鹿承祖面前时,声音都在发颤。
鹿承祖枯槁的手指抚过账本上那个刺眼的数字,脸上却无半分波澜。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知道了……”
“叔……” 鹿显宗犹豫了许久,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以后…… 咱们别再干这囤粮的营生了。这买卖亏心不说,风险…… 也大得能把人活吞了。”
鹿承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瞥了他一眼。那双曾经总是充满戾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你懂个球……”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反驳,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明年…… 明年要是再闹灾…… 还得囤……”
嘴还硬着,可那声音里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
一场秋雨,像是给白鹿滩两族的纷争画上了休止符。白家赢得了人心与规矩,鹿家输光了家底和脸面。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悄然形成。
可白承业的身体,却在秋收的忙碌后急转直下。
多年的劳心劳力,早已将他的身子掏空成了一副空壳。他躺在病榻上,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一点点从指缝溜走。
这天夜里,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弟弟白承安和儿子白景琦都叫到了床前。
他没有先谈家事,反而问起了白承福。“承福兄弟家,这个冬天的衣食,可都安排妥当了?”
白承安连忙俯身回道:“哥,你放心!都按着族规办妥了!公仓里拨了十石粮食、五匹棉布过去,周先生还特意让显宗那孩子常送些笔墨纸砚,教他家娃认字读书呢!”
白承业听着,苍白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缓缓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望向床前那个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肩膀宽厚得能扛起整片天的儿子,浑浊的眼中瞬间溢满了慈爱与不舍。“景琦,你过来。”
白景琦 “噗通” 一声跪在床前,挺直的脊梁微微发颤。
白承业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索着,摸出了三样东西。
一枚磨得发亮的 “耕读为本” 铜扳指,一本记载着家族血脉渊源的《白氏族谱》,还有一本边角翻卷、纸面泛黄的《农桑杂记》。
“我走后,” 他将这三样东西一一郑重地放在儿子掌心,枯瘦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这家,这族长的担子,就都交给你了。”
“爹!” 白景琦的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砸在青砖地上。
“听我说完。” 白承业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你要守好三件事。”
他指着那枚铜扳指,眼神骤然锐利:“第一,守好这枚扳指。它不是金,也不是玉,但它是我们白家的魂!守住它,就是守住‘耕读为本’这四个字。人活着,不能忘本。”
他又指向那本族谱,语气沉了沉:“第二,守好这份乡约。鹿承祖的教训,你要刻在骨头里。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对良善要仁厚,对恶人要果决。这其中的分寸,你得自己去悟。”
最后,他的手落在那本《农桑杂记》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希冀:“第三,守好这些乡邻。这本书里的农事本事,不是咱们白家私藏的宝贝,是天下庄稼人的根!把这些本事教给所有人,让大伙儿都有饭吃、有活路。人心都在你这边了,你这个族长,才能坐得稳、坐得久。”
他凝视着儿子年轻的脸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记住…… 爹的话……”
白景琦泣不成声,只是重重地磕着头,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夜深了,万籁俱寂。白承业在弥留之际,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很多年前,父亲白煜田也是这样将他叫到床前,一字一句地交代着家族的未来。
他又梦见,一只通体雪白、像小山般巍峨的神鹿,从祠堂的方向缓缓走来。它行至清澈的白鹿渠边,低下头饮了一口水,然后抬起头,那双温润的鹿眼深深地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满是安详,满是嘉许。
他笑了,在梦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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