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业的葬礼,办得比他父亲白煜田的,还要隆重。
这一次,不光是白鹿滩的乡邻,连邻村的许多受过白家恩惠的人,都自发地前来吊唁。那送葬的队伍,从祠堂门口,一直蜿蜒到了村外的山坡上,像一条黑色的长龙。
鹿承祖也来了。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远远地站着。而是亲自,带着已经长成少年的儿子鹿兆山,走上前,对着白承业的灵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白景琦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对着他还了礼。
两个新一代的家族掌门人,就在这肃穆的灵堂之上,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平静的一次交接。
丧事过后,日子,还得往下过。
年底,白鹿村循着惯例,又在祠堂里,办起了“庆丰宴”。
这一年的宴席,气氛与往年都不同。少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狂喜,多了几分平静安稳的感恩。桌上,不仅有新打下来的粮食做成的馍馍,还有了从县城里买回来的鱼肉。孩子们,也都换上了崭新的棉衣。
白景琦第一次,以族长的身份,端起了酒碗。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走到堂前,对着所有乡邻,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叔伯,乡亲。”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年轻人的青涩,却已经有了几分压得住场子的沉稳,“今年,咱们白鹿滩,又过了一道坎。我爹临走前,总跟我说,人心齐,泰山移。能有今天这顿安稳饭,靠的,不是我白家一个人,是咱们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白景琦,今天,就在这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跟大伙儿表个态。只要我当一天族长,就会守着我爷爷、我爹立下的这份乡约,护着咱们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让大伙儿,都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
“好!”
“敬白族长!”
满堂的喝彩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响亮。他们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武的年轻人,就像看到了当年的白煜田,看到了不久前的白承业。他们知道,白鹿村的这根顶梁柱,没有倒。
让人意外的是,鹿家,也来了。
鹿承祖带着儿子鹿兆山,和已经成为鹿家主心骨的鹿显宗,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宴席进行到一半,鹿承祖端着一碗酒,在鹿显宗的搀扶下,竟也走到了堂前。
他对着白景琦,也对着所有的乡邻,举起了酒碗。
“白族长……各位乡亲,”他的声音,沙哑,却很清晰,“以前,是我鹿承祖,混蛋,不是人。做了太多……对不住大家的事。今天,我……我借这碗酒,给大伙儿,赔罪了!”
说完,他竟真的,将那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对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祠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白景琦看着他,愣了片刻,随即,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承祖叔,都过去了。”
两个字,了结了两代人的恩怨。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如释重负的掌声。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睦的氛围里,却依然有暗流,在涌动。
宴席散后,白景琦将弟弟白景明,和几个族里的同辈兄弟,叫到了书房。
“今天,鹿承祖那碗酒,你们怎么看?”他问。
一个堂弟快人快语:“还能怎么看?他那是被打怕了,服软了呗!”
白景琦却摇了摇头。
“我倒不这么看。”一直没说话的白承安,从外面走了进来。“我倒觉得,他那是,‘哀兵之计’。”
“二叔?”
“你们看,”白承安指着窗外,鹿家那几个正在收拾东西回家的身影,“鹿承祖这个人,本性难移。他今天的低头,或许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是为了保全他鹿家,在这村里,最后一点立足之地。他是在告诉所有人,他鹿家,已经没有威胁了。好让咱们,也让乡邻们,都放松警惕。”
他又看了一眼白景琦,“景琦,你爹临走前说的话,你得时刻记在心里。守规矩,更要防人心。尤其是……鹿家的下一代。”
白景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个正跟在鹿承祖身后,默默走路的少年——鹿兆山。
另一头,鹿家的院子里。
鹿承祖也在对自己的儿子鹿兆山,进行着一场截然不同的“教诲”。
“山儿,”他看着儿子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像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今天,都看到了?”
“看到了,爹。”
“那你记住。”鹿承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以后,见着白家的人,要客气,要恭敬。尤其是那个白景琦,你要把他,当成亲大哥一样。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赏你东西,你就接着。他骂你,你也得给我,笑着听着!”
鹿兆山有些不解:“爹,为什么?咱们……不是……”
“闭嘴!”鹿承祖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你懂什么!这就叫‘卧薪尝胆’!你爷爷,你爹,都输在了太硬,太急。从你这一代开始,咱们,得学会‘软’!学会‘忍’!”
“你要跟他们好,跟他们亲。亲到,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你鹿兆山,就是他白家的半个儿子!亲到,让他们把所有的秘密,都对你,毫不设防!”
“等到那个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等到一个最好的时机。你再,狠狠地,从他们背后,捅上一刀!把咱们鹿家,这几十年来,丢掉的所有东西,连本带利,都给我,拿回来!”
鹿兆山听得是心惊肉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祠堂的宴席,已经散尽。
白承-业的妻子胡氏,正在帮着儿子,整理那三件传家宝。
“景琦,”她一边擦拭着那枚铜扳指,一边轻声说,“以后,你要跟鹿家的那个孩子,兆山,好好相处。别……别再像你爷爷和你鹿爷爷那样,斗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没落下。”
白景琦看着母亲那双温柔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鹿显-宗,则独自一人,站在自家那已经荒废的药材铺地基前。他看着远处祠堂里,那渐渐熄灭的灯火,又想起了,当年,白爷爷和周先生,教他写的“仁义”二字。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姓氏,所背负的“原罪”,到底,还要几代人,才能还清。
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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