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协和医院,如同一座巨大的、运转不休的白色迷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冰冷而刺鼻。
走廊里是匆匆而过的白大褂,轮子滚过地面的辘辘声,以及一种压抑在平静表面下的、无声的焦虑和悲伤。
萧御站在血液科住院部的走廊入口,心脏跳得如同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本能冲到了这里,一夜未眠的火车,辗转的问路,此刻都化作了胸腔里一股灼热而混乱的气流。
他身上的深灰色运动服沾着旅途的尘埃,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交织着疯狂的希冀、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紧张。
他按照林薇提供的模糊信息,一间一间病房地寻找。
他的目光掠过每一扇门上的名牌,脚步因为不确定而显得有些踉跄。
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终于,在走廊尽头一间向阳的病房门口,他停下了脚步。
病房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缝隙。他透过那道缝隙,看到了靠窗的那个病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凝固。
病床上,一个极其瘦弱的女孩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正微微侧头望着窗外。
冬日下午惨淡的阳光透过玻璃,无力地照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那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形销骨立。
而最刺目的,是她头上——没有一丝头发,光洁的头皮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易碎的、瓷器般的光泽。
萧御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那是虞颜。
却又不是他记忆里的虞颜。
他记忆里的虞颜,有着柔软黑亮的马尾,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润,眼神清澈而坚定,会在被他惹恼时微微蹙眉,会在解出难题时眼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而眼前这个人,被病魔侵蚀得只剩下一个苍白的轮廓,像一枚被狂风暴雨摧残后,即将凋零的叶子。
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发黑,三年来所有的寻找、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残酷的景象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近乎灭顶的绝望。
他扶住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几乎要垮掉的身体。
或许是听到了门外不寻常的动静,病床上的人缓缓地、有些吃力地转过了身。
那一刻,萧御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很大,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翳,深陷在苍白的眼眶里。
然而,在看清门口那个风尘仆仆、表情如同凝固般的少年时,那双灰暗的眼睛里,极其迅速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一闪而过的慌乱,甚至还有一丝……被窥见狼狈的难堪。
但这所有的情绪,都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快得让萧御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紧接着,虞颜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一个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和……疏离的笑容。
那笑容挂在苍白消瘦的脸上,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脆弱,像水面上的浮冰,一触即碎。
她微微偏着头,用一种带着些许疑惑的、礼貌而陌生的语气,轻声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敲打在萧御的耳膜上,如同最锋利的冰锥:
“同学,你认识我吗?”
“同学,你认识我吗?”
七个字。
轻飘飘的七个字。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萧御从头到脚,瞬间冰封。
他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担忧,所有在胸腔里奔涌的、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情感,都被这七个字冻结了。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有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山崩地裂般的动荡。
她问他,认不认识她?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他翻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在她旧居外固执地守候,逼问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像疯了一样学习,只为了来到这座有海的城市,只为了那渺茫的、能离她更近一点的希望。
他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因为她的消失而被彻底改写。
而现在,她看着他,这个曾与她共享过耳机,曾在她睡着时为她披上外套,曾在天台为她弹唱,曾让她心跳失序的少年,用那样平静而陌生的眼神,问他:“同学,你认识我吗?”
一种比得知她生病时更甚的恐慌和剧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她不认他。她不想认他。
她要用这种方式,将他彻底推开,推离她这充满痛苦和绝望的世界。
他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故作平静的灰蒙后面,找到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
他看到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用力地揪着身下雪白的床单,将那平整的布料攥出了一团深深的褶皱。
她在紧张。她在用力。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被冰冻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
巨大的悲伤和无法言说的心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他僵硬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滑落。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眼泪奔涌,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这间病房里虚假的平静。
他看着她,透过模糊的泪眼,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认识。”
“虞颜,我找你……找了三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虞颜辛苦维持的伪装。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冰面一样,寸寸瓦解。
她猛地低下头,瘦削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双揪着床单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一滴,两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她苍白的手背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寂静的病房里,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两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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