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缉队看守所后院，有一处独立、低矮的砖房，终年散发着比牢房区域更浓重的消毒水与腐败物质混合的阴冷气息。
这里，是生命的终点站，是无数冤魂无声堆积的角落。
秦凯带着一队完全忠于萧御、眼神锐利的亲兵，直接驱车闯到了这处平日里连侦缉队自己人都尽量避免靠近的地方。
他没有理会门口守卫虚张声势的阻拦，直接亮出了一份盖着城防司令部（尽管萧御已交卸实权，但印信暂未交割）大印的紧急提调文书，以及更重要的——一个沉甸甸、足够让任何小吏闭上嘴的锦囊。
金钱与残存权势的双重压力下，停尸房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被不情愿地打开了。
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血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肉体腐败气息的寒流，扑面而来，让见惯生死的秦凯都忍不住胃部一阵翻涌。
看守所的管理员，一个面色惨白、眼神闪烁的中年人，搓着手，惴惴不安地引着秦凯往里走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功率很低的电灯发出惨淡的光，照亮着水泥台上覆盖着破旧白布的、隐约显出人形的轮廓。
“长官……您……您要找的是前几日……那个女学生……”
管理员的声音带着颤音，指向最里面一个角落，“按规矩，无人认领的，本来……本来这两天就要处理掉了……”
秦凯的心沉了下去，他大步走过去，脚步在空旷阴冷的停尸房里回荡。
他停在那张水泥台前，看着白布下那过于娇小、毫无生气的轮廓，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伸出手，捏住了白布的一角。
他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白布被一点点掀开。
首先露出的，是一头干枯纠结、沾满草屑和污物的黑发。
然后，是一张青白浮肿、几乎辨不出原本面容的脸。
嘴唇是紫绀色的，眼窝深陷，皮肤上布满了冻伤和细微的破裂痕迹。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破烂不堪的深色棉袍，此刻僵硬地贴在同样僵硬的躯体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曾经那个清丽倔强的女子变成眼前这具冰冷的、备受摧残的遗骸，秦凯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般的悲痛。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生命最后时刻经历的痛苦与绝望。
他沉默地、仔细地检查着。是的，虽然面目全非，但依稀的轮廓，以及……他目光落在她无力垂落在身侧、同样青紫浮肿的手上，那纤细的指形，让他确认了。
这就是虞颜小姐。
他轻轻地将白布重新盖上，动作带着一种难得的敬意。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管理员，眼神冰冷如刀：“准备一副最好的棺木，要快。找干净的白绸裹尸。立刻办。”
“是，是！”管理员被他眼中的杀气骇住，连声应下，连滚爬爬地跑去张罗。
**少帅府，书房。**
萧御没有去停尸房。
他无法去。
他怕自己看到她那副模样，会当场失控，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必须保持最后一丝理智，来完成接她“回家”这件事。
他坐在书桌后，面前没有文件，没有茶水。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身姿笔挺，如同雕塑，仿佛在积蓄着面对最终审判的力量。
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常服，更衬得脸色苍白如雪，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重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传来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某种物体被小心翼翼抬动的细微声响。
秦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压抑的沉痛：“少帅，虞小姐……接回来了。”
萧御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足足过了十几秒，才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
“……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四名亲兵抬着一副临时找来的、还算体面的黑漆棺木，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书房中央的地毯上。
然后，他们无声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秦凯留在原地，垂首而立。
书房内，只剩下萧御，秦凯，和那副冰冷的棺木。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萧御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地落在棺木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那副承载着他此生全部爱与痛的木匣。
他停在棺木前，手指颤抖着，抚上冰冷光滑的漆面。那寒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
“打开。”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秦凯犹豫了一下：“少帅……虞小姐的遗容……恐怕……”
“打开！”萧御猛地低吼，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碎的疯狂。
秦凯不敢再违逆，上前，用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了并未钉死的棺盖。
一股更浓郁的、属于停尸房的阴冷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白绸和防腐药水味道，弥漫开来。
棺木内，虞颜的遗体被洁白的绸布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一张经过简单擦拭、却依旧浮肿青紫、难辨昔日的脸。
白绸勾勒出她瘦削到极致的身体轮廓，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破碎的人偶。
萧御俯下身，双手紧紧抓住棺木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咔”的轻响。
他的目光贪婪地、痛苦地、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庞，试图从那可怕的变形中，找出一点点熟悉的痕迹。
他的颜颜……那个会在桂花树下对他微笑，会在书房与他争论，会在四合院为他烹茶的颜颜……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在即将碰触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那肌肤是烧红的烙铁。
他不敢碰，怕碰碎了这最后的幻影，怕证实这无比残酷的现实。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从细微到剧烈。
他张了张嘴，想呼唤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沿着他冰冷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棺木边缘，砸在包裹着她的白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压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秦凯不忍再看，默默地转过身，面向墙壁，眼眶也已湿润。
萧御就那样站在那里，俯视着棺木中的爱人，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未来，都在看到这具遗骸的瞬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流尽。
他抬起颤抖的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种被泪水洗涤过的、更加冰冷刺骨的死寂与决绝。
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棺木中的虞颜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哪怕是这最后惨烈的样子，永远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亲手将棺盖重新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转过身，背对着棺木，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更加空洞：
“准备安葬之地。要安静，向阳。”
“是。”
“封锁所有消息，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她。”
“明白。”
“那些名单上的人……”萧御的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带着地狱般的寒意，“可以开始清算了。”
“是！”
秦凯领命，看了一眼少帅那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挺直却孤寂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副静静停放在书房中央的棺木，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少帅真正地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为复仇而存在的幽灵。
而这具冰雪般的遗骸，便是点燃这复仇烈焰的、最后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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