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黄昏来得总是匆忙,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将日头急速地拽向西方连绵的山脊之后。
天光迅速衰微,被一种混杂着赭石、暗金与铁锈红的诡异色调所取代。
烈炎部落的聚居地就盘踞在这片苍茫的天地之间,低矮的圆形石屋和木棚如同巨兽沉睡的脊背,安静地匍匐在逐渐弥漫的寒意里。
虞颜站在自己小屋的门口,正将白日里采集回来的最后几捆干爽的鼠尾草和百里香仔细捆扎,悬挂在屋檐下的横杆上。
她身着一件用鞣制过的鹿皮缝制的及膝短袍,边缘用赭石和植物汁液染出简单的、象征草木繁茂的曲折纹路。
一条同样材质的宽腰带束住她纤细而柔韧的腰身,上面挂着几个小巧的皮囊和一套包括石刀、骨针在内的简易工具。
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像被秋日阳光反复浸染过的藤蔓,在脑后编成一条结实的长辫,额前几缕碎发被风拂动,掠过她线条柔和却带着一丝坚毅的脸庞。
她的眼睛,是山涧溪水般的澄澈灰蓝色,此刻正微微蹙眉,望向天际。
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烤肉的焦香、鞣制皮革的微腥,以及无处不在的、清冷的草木气息。
远处,部落中央那巨大的、终年不熄的篝火堆已被添足了耐烧的硬木,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围坐在四周、面容被火光镀上一层古铜色的人们。
孩童的追逐嬉闹声,女人们用石器处理食物的敲击声,男人们擦拭打磨骨矛、石斧的低沉交谈声,交织成部落日常的、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然而,虞颜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绪不宁。
这感觉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像藤蔓一样,从午后在森林边缘采集时便开始悄然滋长,此刻在渐沉的暮色里愈发清晰。
她说不清缘由,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呼吸之间。
是风吗?今日的风向确实有些乱,带着一股来自北方荒原的、过于凛冽的寒意。还是……
她的目光越过聚居地低矮的栅栏,投向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仿佛巨兽蛰伏的远古森林。
林间的光线消失得很快,浓重的阴影正从林木深处向外蔓延。
她记得下午在那里,鸟鸣声比往常稀疏了许多,而且带着一种急促的惊惶。
几只林鼠甚至慌不择路地从她脚边窜过,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
这种反常的躁动,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虞颜!”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回过头,是采集队的姐妹,**阿棠**。
阿棠比她略年长,身形健壮,脸上总带着开朗的红晕,此刻正抱着一大捧新鲜的、带着泥土的块茎。
“快去吧,祭祀要开始了!今天可是血月夜,大祭司要亲自祷祝呢!”阿棠的语气里带着敬畏与兴奋。
虞颜点了点头,将最后一束草药挂好,轻轻拍了拍鹿皮裙上并不存在的草屑。
“这就去。”她的声音平静,像林间滑过的微风,很好地掩饰了内心的那丝异样。
两人并肩走向部落中央的广场。人群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脸上都带着庄重而期待的神情。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燃烧特殊草药和树脂的、清冽而神秘的气息,那是祭祀前的准备。
广场中央,篝火燃烧得愈发旺盛,火焰几乎要舔舐到开始泛出异常红晕的天空。
一位身披厚重黑色熊皮、头戴装饰着多种鸟类翎羽和兽骨冠冕的老者,正肃立在火堆前。
他便是烈炎部落的大祭司**巫祝**。
他手持一根缠绕着干燥藤蔓和彩色绳结的古老木杖,身形佝偂,脸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深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火焰,直视冥冥中的奥秘。
天空,最后一抹晚霞终于被彻底吞噬。
而取而代之的,并非惯常的深蓝或墨黑,而是一种逐渐弥漫开的、令人心悸的暗红。那轮缓缓升上中天的月亮,巨大得有些不真实,呈现出一种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殷红色泽。
它冰冷的光芒洒落大地,将山峦、森林、部落,乃至每个人的脸庞,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仿佛薄纱般的红光。
“血月……”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带着恐惧的私语。在部落古老的传说中,血月是凶兆,往往预示着冲突、死亡或是巨大的变故。
大祭司巫祝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木杖,所有的私语瞬间消失,只剩下火焰的燃烧声和风掠过旗杆的呜咽。
他面向血月,张开双臂,用一种古老而苍凉、带着独特韵律的语调,开始吟唱祷文。
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自然之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仰望啊,赤色之月,苍穹之独眼!”
“山林静默,百兽蛰伏,等待您的谕示。”
“祖灵之火在我们心中燃烧,指引迷途的魂灵。”
“今夜,星辰的轨迹隐没于您的红光之后,命运的纺锤正在加速旋转……”
他的吟唱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
人群屏息凝神,篝火的光芒与血月的光辉在他身上交织,让他看起来如同沟通天地的桥梁。
虞颜站在人群的外围,微微仰头看着那轮红月。
那红光落在她脸上,并未让她感到同伴们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被注视的感觉。
仿佛那月亮真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冷漠地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一个装着驱虫草药的小皮囊,指尖传来干燥植物的轻微摩擦感,让她稍觉安心。
大祭司的吟唱达到了高潮,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变动将临!如同四季轮转,无可阻挡!”
“旧的将被冲刷,新的将在灰烬中萌发!”
“守护你们的火种,握紧你们的武器,睁开你们洞察的眼睛!”
“命运之狼已开始奔跑,无人能置身事外——”
“变动将临”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人群一阵骚动,不安像水波般扩散开来。虞颜的心猛地一沉。
大祭司的预言,与她日间感受到的不安,以及此刻血月带来的压迫感,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有什么东西,确实要改变了。
不是细雨润物,更像是风暴将至。
祭祀在一种凝重而肃穆的气氛中结束。
人们开始低声议论着散去,脸上带着对未知的忧虑和对大祭司预言的揣测。
篝火依旧在燃烧,但在血月的红光映衬下,那温暖的火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冷意。
虞颜没有立刻随人流返回小屋。
她心中的那份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大祭司的预言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迫切。她需要去确认一些东西。
“阿棠,你先回去。我再去栅栏边检查一下前几天设的几个小陷阱。”她找了个借口,对身旁的阿棠说道。
阿棠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好,那你快点,血月夜在外面不安全。”
虞颜独自一人,沿着部落外围以粗大原木搭建的防御栅栏,向着靠近远古森林的那一侧走去。
夜风更冷了,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和鹿皮袍的下摆。
血月的光芒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忽长忽短,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她并非真的要去查看陷阱。下午在森林边缘采集时,除了动物的异常,她还隐约注意到一些别的痕迹。
当时天色尚早,她并未深究,此刻那种被压抑的好奇与警觉,驱使着她再去一看究竟。
她来到栅栏的一处缺口附近——这里并非正式的出入口,而是猎人们有时为了抄近道而习惯性跨越的地方。她蹲下身,目光如同最精细的骨针,仔细地扫过地面。
有了。
在血月暗淡的红光下,在一片被踩踏得略显凌乱的草地上,她看到了一串足迹。
那不是部落里任何猎人所穿的、用干燥韧皮编织的草鞋留下的整齐印记。
这串足迹更深,更杂乱,边缘模糊,仿佛穿着者步履蹒跚,甚至在某些地方有明显的拖拽痕迹。
足迹的方向,是从森林深处延伸出来,在栅栏外徘徊了片刻,又似乎无力跨越,最终转向,沿着栅栏外围,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虞颜的指尖轻轻拂过其中一个最清晰的脚印边缘。
指尖传来一种微湿、粘腻的触感。她收回手,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极其淡薄,但绝不可能错辨的——**血腥气**。
她的心脏骤然收紧。不是猎物的血,猎物的血会更多地溅洒开,而不是这样零星地滴落在足迹旁。这更像是……一个受伤的人留下的。
是谁?不是部落里的人。是流浪者?还是……敌人?
大祭司“变动将临”的预言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动物的异常躁动,非比寻常的血月,神秘的受伤者足迹,以及这仿佛预示着不祥的血迹……所有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她站起身,望向那片在血月下显得更加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危险的远古森林。
风声穿过林梢,发出如同呜咽的声响。
不能视而不见。无论是需要帮助的人,还是潜在的危险,她都必须弄清楚。
这不仅是出于好奇,更是源于一种深植于内心的、对部落安危的责任感,以及她作为采集者,对未知事物本能的探究欲。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草木混合气息的空气,眼神变得坚定。
没有丝毫犹豫,她敏捷地翻身越过那道低矮的栅栏,落在外面的土地上。
她再次蹲下,确认了一下足迹和血迹延伸的方向,然后直起身,将腰间悬挂的石刀握在手中,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如同林间谨慎的母鹿,循着那串不祥的印记,一步步踏入了被血月笼罩的、危机四伏的森林阴影之中。
她的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与诡异的红光所吞噬,只有那坚定而谨慎的步伐声,轻微地融入到了风的呜咽与远方不知名野兽的嗥叫里。
故事的齿轮,就在这个血月之夜,因一个女子的敏锐与勇气,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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