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那封没有署名的密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景琰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后,表面却迅速归于平静。他没有立刻召见林夙,也没有对信中的内容做出任何明确的批示。养心殿的烛火依旧亮至深夜,帝王的身影映在窗棂上,显得愈发孤峭冷硬。
朝堂之上,因林夙告病、冯保代管东厂而引发的微妙变化,正在持续发酵。
最直观的体现,便是新政推行的近乎停滞。
此前由林夙督政、东厂强力推进的清查田亩、整顿吏治等事项,在冯保接手后,速度明显放缓,乃至陷入了僵局。冯保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不愿在风口浪尖上过多得罪勋贵和清流,对于地方豪强的反弹和朝中官员的阳奉阴违,大多采取了“查明再议”、“暂缓处理”的态度。几份关乎新政核心的关键奏章递到景琰案头,也被留中不发,仿佛被遗忘在了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
原本因东厂雷厉风行而稍有收敛的各方势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权力的“真空期”和帝王的“沉默”。一时间,各种原本被压制下去的声音和动作,又开始悄然抬头。
这一日朝会,气氛格外沉闷。
户部尚书钱有道出列,奏报今年春税征收情况,言语间透露出因新政反复、地方执行不力导致的税收缺口。他虽未明言指责新政,但那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比直接的批评更让人浮想联翩。
紧接着,几位掌管漕运、盐铁的官员也相继出列,陈述各自领域因“政策不明”、“标准不一”而遇到的困难,话语绕来绕去,最终都隐隐指向了目前群龙无首、方向模糊的新政执行层面。
景琰高坐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知道,这些官员未必全是反对新政,其中不乏真正遇到困难、寻求指示的。但更多的,是在试探,试探他这位皇帝在新政问题上的决心,试探在没有林夙这把“刀”之后,他是否还会、还能坚持原来的路线。
他目光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百官,看到了李阁老等人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也看到了几位原本支持新政的官员脸上的茫然与焦虑。
“此事,朕已知晓。”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新政乃国之根本,具体细则,容后再议。各部当恪尽职守,依现行章程办理,不得懈怠。”
一番不痛不痒的官话,既未肯定新政,也未否定,更未给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实质方案。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让支持者失望,让反对者窃喜,让观望者更加摇摆。
退朝后,景琰回到养心殿,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他何尝不知新政陷入停滞的弊端?何尝不想快刀斩乱麻?但一想到林夙那激烈的手段引发的滔天舆论,想到那封密信背后代表的、令他既依赖又忌惮的力量,他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感。
“陛下,”首领太监轻声禀报,“冯保在外求见。”
景琰揉了揉眉心:“宣。”
冯保躬身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忧虑。他汇报了东厂近日的事务,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对于代王势力的监控、对于勋贵们私下串联的动态,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轻描淡写地一句“暂无实证”带过。
景琰听着,心中那股无名火又隐隐窜起。他当然知道冯保的能力远不及林夙,更清楚此人圆滑世故,不愿轻易涉险。但他现在无人可用,只能暂时倚重。
“对于代王府和永昌伯府那边的动静,东厂要多上心。”景琰敲打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冯保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奴才遵旨!定加派人手,严密监控!”
然而,景琰知道,这种口头上的承诺,效果有限。冯保缺乏林夙那种敏锐的洞察力和敢于触碰核心利益的魄力。
冯保退下后,景琰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掠过帝国的山川河流、州县城镇。这万里江山,如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胶灼所笼罩,每一步都步履维艰。他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四周都是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陷阱。
**“陛下,”**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景琰回头,是皇后苏静瑶。她端着参汤,眉眼间带着担忧。
“朝堂之事,臣妾本不该多言。”苏静瑶将参汤放在案上,轻声道,“只是见陛下近日忧思过甚,龙体为重。有些事……或许急不得。”
景琰看着她,这个温婉贤淑、从不干政的妻子,此刻的话语却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清醒。急不得?是啊,他也想徐徐图之,但内忧外患,容得了他慢吗?
他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苏静瑶识趣地不再多言,默默替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奏章,目光在其中一份关于选秀事宜的奏折上微微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后宫,同样不平静。选秀在即,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角力,试图将自家的女儿塞进宫来,以期获得皇帝的宠爱,进而影响前朝。这种无声的争斗,同样让景琰感到厌烦。
与皇宫和朝堂的压抑沉闷相比,某些角落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活力”。
永昌伯府近日可谓是门庭若市。不少勋贵官员借着各种名目前来拜访,言语间除了对冯保“识大体”的赞赏,更多的是对林夙倒台的欢欣鼓舞,以及对新政可能被废的乐观预期。
“伯爷,看来陛下这次是下了决心要收拾那阉宦了!”一位武将打扮的宾客举杯笑道,“没了那条乱咬人的疯狗,咱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永昌伯抚着胡须,志得意满:“哼,一个阉人,仗着几分小聪明和陛下旧情,就敢如此猖狂,活该有此下场!如今冯保懂事,陛下态度不明,正是我等的机会!这新政,哼,我看迟早要完!”
类似的对话,在不少勋贵和保守派官员的府邸中上演。他们开始更加大胆地串联,商议着如何进一步向皇帝施压,如何利用选秀的机会安插自己人,甚至开始暗中接触代王,试探这位皇叔的态度。
而清流一派的官员,则在李阁老的召集下,于一处清幽的茶楼雅间密会。
“诸公,如今林夙势颓,陛下态度松动,正是我等匡扶正道、拨乱反正的大好时机!”李阁老神情激昂,“新政之弊,在于苛酷扰民,在于宦官干政!如今首要之务,便是促使陛下彻底废弃那些酷烈之法,肃清林夙余党,还朝堂一个清朗乾坤!”
“阁老所言极是!”赵御史立刻附和,“只是……陛下似乎仍在犹豫。且边关秦岳刚刚立功,陛下对其颇为倚重,而秦岳与东宫……旧谊颇深。”
“秦岳一介武夫,远离中枢,影响有限。”李阁老摆摆手,胸有成竹,“关键在于陛下之心。只要我们持续上疏,占据道德高地,联合勋贵施加压力,再借助选秀之机,让后宫吹吹风……陛下迟早会明白,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他们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弹劾的奏章依旧每日雪片般飞向景琰的案头,只是内容从集中攻击林夙,逐渐扩展到所有与林夙关系密切、积极推行新政的官员,试图进行彻底的清洗。
在这看似“停滞”的朝局之下,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重新布局,积蓄力量,目标直指摇摇欲坠的新政,以及那位身陷孤城、病体支离的权宦。
林夙府邸。
小卓子带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惊。
“干爹,冯公公把咱们好几个在关键位置的弟兄都调去闲职了!”
“干爹,永昌伯府那边,最近和好几家勋贵走动频繁!”
“干爹,李阁老他们……又在联络御史,听说要弹劾柳文渊柳大人,说他……说是林党骨干,蛊惑圣心……”
林夙靠坐在床头,听着小卓子带着哭音的汇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闪烁着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光芒。
他早已料到会是如此。景琰的沉默,冯保的无能,对手的反扑……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封信,是他打破僵局的尝试,也是一次危险的试探。他在赌,赌景琰即便对他心存忌惮,也无法真正舍弃他这把最锋利的刀,无法眼睁睁看着新政夭折、朝局失控。
然而,景琰至今没有回应。
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这一次,鲜血直接涌出了嘴角,滴落在素色的锦被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干爹!”小卓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用干净帕子替他擦拭。
林夙推开他的手,自己用颤抖的手指抹去唇边的血迹,看着那抹鲜红,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
“他还在等……”林夙的声音低哑,仿佛自语,“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者,等一个……能替代我的人出现?”
小卓子听不懂这复杂的话,只是哭着道:“干爹,您别想了,好好养病吧!外面天塌下来,也没有您的身子要紧啊!”
“天塌下来?”林夙喃喃重复,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若真的塌了……第一个砸死的,就是这府里病卧的孤臣,和那宫里……优柔寡断的帝王。”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腥甜。
停滞?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虚假的宁静罢了。
他知道,景琰的犹豫不会持续太久。帝国的机器不能长久停摆,内外的压力终将逼迫他做出选择。
要么,重新启用他这把染血的刀,顶着骂名和风险,继续在荆棘中前行。
要么,彻底向他、向新政妥协,向那些蛀虫和保守势力低头,换来暂时的、脆弱的平衡。
而无论景琰最终选择哪一条路,他林夙,似乎都注定是那个被牺牲的祭品。
区别只在于,是作为一把折断的废铁被抛弃,还是作为一颗平息众怒的棋子被舍弃。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片冰凉的死寂。
“小卓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去……把咱们手里,关于代王和永昌伯府……最要命的那几样东西,整理出来。”
小卓子一愣:“干爹,您这是……”
林夙没有解释,只是重复道:“去整理出来。或许……很快就能用上了。”
他的眼神望向皇宫的方向,深邃而决绝。
既然等待换不来转机,那么,他不介意再添一把火,将这停滞的死水,彻底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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