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更漏声滴答作响,敲打着寂静的夜,也敲打着景琰纷乱的心。案头堆积的奏章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朝局停滞而增添了更多请旨、诉苦乃至暗中施压的折子。他提起朱笔,却觉重若千钧,每每落下,都仿佛能听到各方势力在纸背后的窃窃私语与无声冷笑。
林夙那封密信的内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信中所指出的几个关键节点——漕运账目的蹊跷、永昌伯与代王之间隐秘的资金往来、以及几位清流领袖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与地方豪强勾连的证据——都精准地戳在了当前僵局的痛处。林夙甚至预判了对手接下来可能采取的几步动作,并附上了相应的反制策略。其眼光之毒辣,布局之深远,令景琰在心惊之余,更感一种深切的无力。
他不得不承认,林夙是对的。冯保递上来的东厂简报,与林夙信中所言相比,简直如同孩童的涂鸦,浮于表面,避重就轻。没有林夙那双能洞察幽冥的眼睛和那双敢于搅动浑水的手,他这位皇帝,就像被蒙住了双眼,捆住了双手,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
“陛下,夜深了,该安歇了。”首领太监再次轻声提醒,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
景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安歇?他如何能安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他明黄色的袍角。放眼望去,宫墙重重,殿宇森森,这偌大的皇宫,这万里江山,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曾以为,坐上这九五至尊之位,便能乾坤独断,实现抱负。可如今,他才真切地体会到,皇权并非无所不能。它被无数的规则、势力、人情和舆论所束缚。他需要平衡,需要制衡,需要在这错综复杂的网中寻找那一线生机。
而林夙,曾经是他最快、最利的那把剪刀。可现在,这把剪刀不仅会剪断敌人的网,也可能伤到他自身,甚至可能反噬。
次日,景琰试图绕过东厂,直接通过内阁和六部推动一些新政的细则。他召见了首辅方敬之与几位相关尚书,商议漕运改革的具体方案。
然而,会议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泥沼。
户部尚书钱有道首先叫苦,列举了改革可能导致的漕粮征收、运输环节增加的“成本”与“困难”,言外之意便是需要朝廷投入更多钱粮,或者延缓改革步伐。
工部尚书则强调河道疏浚、船只修缮的工程量巨大,非一朝一夕之功,暗示欲速则不达。
而涉及到利益重新划分的关键环节,几位大臣更是互相推诿、语焉不详,要么声称需要进一步“核查”,要么表示需与地方“协商”。
景琰坐在御座之上,看着下方这些须发皆白、老成持重的臣子们,他们语气恭谨,理由充分,仿佛每一步都是在为朝廷、为百姓考量,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拖延与阻力,却像无形的墙壁,将他隔绝在外。
他忽然想起林夙在时。若是林夙在此,根本不会与这些人多做口舌之争。东厂的缇骑早已出动,相关的账册、证据恐怕已经摆在了他的案头。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员,此刻或许已在诏狱中瑟瑟发抖。虽然手段酷烈,引得朝野非议,但效率却是毋庸置疑的。
而现在,他试图遵循“正道”,试图用仁德和道理来说服这些臣子,换来的却只是无休止的扯皮和停滞。
“此事……容朕再想想。”景琰最终疲惫地结束了会议,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攫住了他。
他意识到,离开了林夙的“恶名”和铁腕,他所谓的帝王权威,在这些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和既得利益集团面前,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他们不怕一个讲道理的皇帝,却怕一个不按常理出牌、手握利刃的权宦。
与此同时,后宫也不让他省心。太后昨日又召见他,言语间除了关心他的子嗣问题,更是委婉地提了几位家世显赫的待选秀女,其背后的家族,无一不是新政的反对者。就连一向温婉的皇后苏静瑶,也在一次闲谈中,似是无意地提起某位勋贵之女“性情温顺,知书达理”。
前朝与后宫,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向他收紧,让他窒息。
就在景琰深陷困境,几乎一筹莫展之际,一封新的密信,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御案上。依旧是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风骨犹存的字迹,依旧带着那股淡淡的药味。
景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它。
这封信的内容,比上一封更为具体,也更为……致命。
林夙在信中,没有再多做形势分析,而是直接附上了一份清单的摘要和几份关键证据的影印副本。那清单上罗列的是永昌伯近年来通过非法手段兼并的土地、偷漏的税款,以及几笔数额巨大、来源不明的资金流向,最终指向了代王在封地的某些“逾制”之举。而附带的证据里,甚至有一封永昌伯与代王门下清客的密信残篇,其中提到了“朝中动向”、“静待时机”等模糊却引人遐想的字眼。
这些证据,并非完全无懈可击,有些甚至需要进一步查证。但它们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指向了目前最为活跃、也是对新政反对最为激烈的永昌伯,以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代王。
信的最后,林夙只写了一句话,字迹因虚弱而愈发显得支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罪奴残躯,不足为惜。陛下若需破局之刃,此物或可一用。如何处置,唯圣意独断。”
景琰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明白林夙的意思。林夙将他手中最锋利的武器之一,递到了他的面前。只要他将这些证据抛出,足以在朝堂上掀起一场针对永昌伯、甚至隐隐波及代王的巨大风波。这足以打破目前停滞的僵局,转移清流和勋贵们对新政的集中攻击,为他推行改革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呢?
这等于他默认并接纳了林夙的“非常之法”,重新启用了这种酷烈而危险的手段。他将彻底站在清流舆论的对立面,坐实“宠信阉宦”、“滥用厂卫”的罪名。而且,此举必将引来永昌伯势力和代王的疯狂反扑,朝局可能瞬间从停滞陷入更大的动荡。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向林夙,向他一直试图摆脱的那种依赖和阴影,再次妥协了。
他看着那封信,仿佛能看到林夙在病榻上,一边咳着血,一边冷静地写下这些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罪证时的模样。那种对自己性命的漠视,对敌人狠辣,以及对皇权近乎偏执的维护,都让景琰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他需要这把刀,可他同样惧怕这把刀。
景琰独自在养心殿内踱步,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手中的密信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
一方是停滞的朝局、举步维艰的新政、以及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他仿佛能听到帝国机器生锈的嘎吱声,能看到理想在现实中逐渐褪色。没有林夙,他寸步难行。这种认知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的自尊与帝王心术的核心。
另一方是启用林夙递来的“利器”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和非议。这不仅是饮鸩止渴,更是将他自己与林夙更深地捆绑在一起,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充满血腥与骂名的道路。他仿佛已经看到李阁老等清流痛心疾首的面容,听到天下士人的口诛笔伐。
是维持这虚伪的平静,任由新政夭折,皇权式微?
还是接过林夙递来的刀,斩开荆棘,哪怕双手沾满污血,身后骂名滚滚?
景琰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他走到墙边,那里悬挂着一幅他年少时亲手绘制的《万里江山图》,笔墨间曾充满了励精图治的豪情与对清明政治的向往。如今再看,那壮丽山河却仿佛笼罩在一层灰暗的迷雾之中。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上的墨迹,眼中充满了痛苦与迷茫。
“林夙……朕……究竟该拿你如何是好?”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朝局的停滞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对手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而在他看不见的宫墙之外,林夙府中,小卓子已经将那份整理好的、更为详尽的“要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林夙的枕边。
林夙看了一眼那厚厚的卷宗,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他闭上眼睛,嘴角那丝苦涩的弧度却愈发明显。
他知道,火种已经递出。
接下来,是点燃这沉寂的朝堂,还是在帝王的犹豫中彻底熄灭?
他已尽了人事。
剩下的,唯有等待那孤城之巅,帝王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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