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熏香换了一炉,沉水香清冷的气息试图驱散连日来的压抑,却终究压不住景琰眉宇间越聚越浓的阴霾。他最终没有立刻动用林夙递来的那把“刀”。那封密信与附带的证据被他锁进了御案最底层的暗格,如同封存了一头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嗜血猛兽。
他知道这是最理智的抉择,帝王不应被情绪与一时困境左右,需权衡再三。然而,理智的选择并未带来局势的好转,停滞的朝政像一潭死水,微澜不起,却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试图通过正常渠道推动的几项小事,也在各部衙门的公文旅行与“斟酌办理”中被无限期搁置。这种无形的软抵抗,比直白的反对更让人无力。
就在景琰对着空悬的朱笔,感受着指尖冰凉的无助时,殿外传来通传——太后宫里的掌事嬷嬷来了。
景琰心头莫名一沉。太后近年来深居简出,潜心礼佛,若非大事,绝不会主动遣身边亲信前来。他敛了敛神色,宣人进来。
嬷嬷恭敬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千钧:“陛下,太后娘娘凤体近日稍安,心中挂念陛下。娘娘说,陛下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她甚是欣慰。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恭谨,“国本乃社稷之重,皇家子嗣关乎国运绵长。如今中宫之位虽定,然皇嗣未见,朝野不免忧心。太后娘娘之意,选秀之事,是否该提上日程?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安定人心。”
一番话,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将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关怀与一国太后对社稷的责任完美融合。景琰却听出了那温和话语下的不容置疑。这已不是太后第一次提及,但选在新政受挫、他与林夙关系微妙的此刻,其意味不言自明。这不仅是家事,更是政治。
他勉强维持着平静,回应道:“有劳母后挂心,此事……朕知道了,会慎重考虑。”
送走嬷嬷,景琰独自坐在空荡的大殿里,只觉得那“国本”、“社稷”、“人心”几个字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他的身上。他刚刚在朝政上感到寸步难行,后宫的规劝与压力便接踵而至。前朝与后宫,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将他这位帝王牢牢束缚在既定的轨道上。
太后的提议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先是宗正寺卿,一位须发皆白、掌管皇族事务的老皇叔,颤巍巍地递上奏折,引经据典,陈述早立子嗣对于稳定朝纲、杜绝觊觎之心的重要性,言语间颇有些“陛下若不急于皇嗣,恐令宗室不安,奸佞生心”的警示。
紧接着,几位素来以“清流直臣”自居的御史也上书附和。他们巧妙地将皇嗣问题与当前朝局联系起来,奏章里虽未明指林夙,却含沙射影地提及“陛下身边若有佞幸,或惑圣心,或阻圣听,乃至延误皇嗣,其心可诛”,将一顶延误国本的大帽子,隐隐扣向了那位正在“病中”的司礼监掌印。
甚至连一向持重的首辅方敬之,在一次单独奏对时,也委婉提及:“陛下励精图治,臣等感佩。然储位空虚,确非国家之福。选秀纳妃,延绵皇脉,亦是稳定朝局之一策。”
景琰听着,心中一片冰凉。他如何不懂这些人的心思?太后与宗室是维护皇家正统与血脉延续;清流是借此机会攻击他们眼中的“权宦”,试图将他这个皇帝“拉回正轨”;而首辅等人,则是希望借此平衡后宫势力,或许还想在新入宫的妃嫔家族中寻找新的政治盟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都在打着“为了陛下,为了江山”的旗号,行着各自谋利之事。
没有人真正关心他是否愿意,是否另有牵挂。
烦躁像野草般在他心中滋生蔓延。他挥退了方敬之,一个人在殿内来回踱步。案头那暗格里的密信仿佛在发烫,提醒着他另一个更加直接、却充满风险的选择。与林夙那赤裸而高效的“恶”相比,眼前这些看似“正道”的规劝与压力,更显得虚伪而令人窒息。
他想起林夙信中所言——“罪奴残躯,不足为惜”。那个人,可以为了他的江山毫不顾惜自身,而这些人,包括他名义上的母亲和妻子,关心的却只是他是否按时履行着繁衍后代的职责,是否符合一个“正常”帝王的规范。
这日晚间,景琰惯例前往皇后苏静瑶的坤宁宫用膳。
苏静瑶依旧是那般温婉娴静,亲自布菜,言语体贴。她似乎看出了景琰的心事重重,并未多言朝政,只细声说着宫中琐事,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膳后,宫女奉上清茶。苏静瑶捧着茶盏,沉默片刻,终是轻声开口:“陛下,今日太后宫中的嬷嬷……”
“朕知道了。”景琰打断她,语气有些不自觉的生硬。
苏静瑶顿了顿,依旧柔声道:“臣妾明白陛下心烦。只是,太后与宗室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陛下登基已有时日,中宫无所出,臣妾……心中亦感惶恐不安,深恐有负陛下与社稷。”她低下头,纤长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若能广选淑女,充实后宫,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嗣,不仅可安前朝后宫之心,臣妾……也能稍减愧疚。”
她的话语情真意切,带着身为皇后的责任与身为女子的无奈。景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那团烦躁的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瓢油,灼烧得更加厉害。连她,他的结发妻子,也在劝他纳妃。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如履薄冰的太子时,苏静瑶也曾在他被兄弟刁难后,默默陪在他身边,递上一杯安神茶。那时,他们之间尚有一丝相濡以沫的温情。可自从他登基后,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皇后,谨言慎行,处处以皇家规范为重,那份微薄的温情,也早已被宫廷的冷漠与规矩消磨殆尽。
“连你也觉得,朕需要靠子嗣来稳定朝局?”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苏静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恭顺取代:“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是……这是祖制,亦是常理。陛下乃天下之主,子嗣昌盛,方能国祚绵长。况且,”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轻,“林公公……如今抱病,朝野物议沸腾,陛下若在此时顺应民心,广纳妃嫔,或可……平息一些不必要的猜测与非议。”
又是林夙!景琰的指尖猛地攥紧。连他的皇后,也学会用林夙来做文章了!她看似温顺的劝谏,实则是在用舆论和“常理”逼迫他,将他推向一个“正常”帝王应该走的道路,而这道路的第一步,就是远离那个“不正常”的宦官。
他看着苏静瑶,这个他名义上最亲近的女人,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帝后的身份,更是整个宫廷、整个世俗礼法的巨大鸿沟。
“朕累了,皇后早些安置吧。”景琰猛地站起身,语气冰冷,不容置疑。他拂袖而去,留下苏静瑶独自跪坐在原地,望着他决绝的背影,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受伤和黯然。
回到养心殿,景琰只觉得胸中堵着一口浊气,无处宣泄。他屏退了所有宫人,连值夜的首领太监也被赶到了殿外。
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郁。太后、宗正、御史、首辅、皇后……一张张面孔,一句句“为了陛下”、“为了社稷”的话语,在他脑中交织回响,形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要将他牢牢困住。
他走到窗边,夜凉如水,远处宫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司礼监值房的方向,那里灯火黯淡。林夙……此刻在做什么?是强撑着病体处理公务,还是在咳血中昏沉入睡?
那个人,从未用这些大道理来逼迫他。他甚至会用最激烈的手段,替他扫清障碍,哪怕背负所有骂名。可也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姿态,成了旁人攻击他的最大借口。
一边是看似“正道”却步步荆棘、令人窒息的规训与压力;一边是看似“捷径”却通往深渊、充满血腥与骂名的依赖。
皇嗣……他并非不想要子嗣,只是厌恶被这样当作筹码和任务。更厌恶这背后,所有人都在试图借此将他与林夙彻底割裂的意图。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再次落回那上了锁的御案暗格。
动用林夙的证据,掀起朝堂风暴,固然风险巨大,但至少能打破眼前的僵局,让他获得一丝喘息和主动权。
而顺从压力,进行选秀,看似平息物议,符合“常理”,却等于默认了那些针对林夙的攻讦,并向那些逼迫他的势力低头。他这位皇帝,将彻底被所谓的“祖制”和“人心”捆绑,再无自由可言。
两个选择,都如同饮鸩止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首领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高公公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高公公?司礼监掌印太监,林夙名义上的上司,也是宫内几朝元老,心思深沉。他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宣。”
殿门被轻轻推开,高公公肥胖白净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恭敬地行礼后,低眉顺眼地开口:“陛下,老奴深夜打扰,罪该万死。只是……方才收到密报,事关……林公公。”
景琰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讲。”
高公公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担忧与某种深意的表情:“老奴安排在林公公府外的人回报,今日午后,曾有一形迹可疑之人,试图接近林府后门,被护卫驱离。经查,那人……似乎与永昌伯府有些关联。”
永昌伯!
景琰的瞳孔骤然收缩。林夙密信中的关键人物!他这边尚未决定是否动用那把“刀”,对方竟然已经按捺不住,试图对病中的林夙下手了?是警告?还是灭口?
高公公观察着景琰的神色,继续缓缓道:“陛下,林公公如今抱病,树敌又多,老奴担心……其安危堪忧啊。是否需加派宫中侍卫……”
“不必了。”景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东厂的事,东厂自己会处理。高公公,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高公公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垂下:“老奴遵旨。”
看着高公公退出的背影,景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前有太后、宗室、朝臣步步紧逼,催问皇嗣,试图将他拉回“正轨”。
后有政敌蠢蠢欲动,甚至可能已开始对病中的林夙进行试探和威胁。
而他,被困在这孤城中央,进退维谷。
选秀纳妃,或许能暂时安抚前朝,却可能让林夙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也非他所愿。
动用密信,掀起波澜,或可震慑对手,打破僵局,却要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和骂名。
夜风吹动殿内的烛火,光影摇曳,将景琰孤立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明明灭灭。
他缓缓走回御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紧闭的暗格上。
是继续在这令人窒息的网中挣扎,还是……索性挥刀,将这僵局彻底斩破?
他将不得不做出抉择。而永昌伯府与林夙府外的那次“试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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