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见那侏儒赵钊缩作一团,肩头抖得似秋风里的残叶,不由心生同情,温言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自乱阵脚?”
他语气温和,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仿佛在诵念经文,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节奏,从而心生平静,
“这位林寺丞断案素来清明,最讲‘事出有因,证随身至’。你若清白,此刻这般魂不附体的模样,反倒像自承其过,便是寺丞不究,旁人看在眼里,也容你不得。”
话音落时,那侏儒听见不敬的声音,身子猛地一抽,竟似被针尖扎了般,抖得愈发厉害,连牙关都打了颤。不敬见此情形,不禁暗觉好笑,自己行走江湖一载有余,虽然少不了与人拳脚相向,却从未曾以凶戾示人,这侏儒竟怕他如见阎罗,当真是生平头一遭。
旁侧刘惑手中提着笔,正在勾画公文,记录这审讯。他现在虽然还未有官职,但这些刀笔吏的本事他还是会的。林亨也歪头看了一眼他的记录,格式工整,馆阁体如刀削斧劈,异常清晰,好像比他那跟班还要熟练,心中不由赞叹,就凭这手本事,这位解元在未来官场必然也能如鱼得水。
刘惑这时嘴角勾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有些窘迫的不敬时,眼中带着几分戏谑,那眼神竟似在说:“小和尚,往日里你巧舌如簧,专能诓得人晕头转向,今日这侏儒偏不吃你那套,看你如何收场?”
林亨也不理会这两人之间的动作,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看向那侏儒,郑重道:“本官在任一日,便守‘秉公执法’四字,冤假错案,绝不出自我手!你且放宽心,若真无过错,本官断不会屈了你。”
那侏儒腹中早把官话骂了千百遍:“官字两张口,横竖都是你们说了算!”可这话只敢在舌尖打个转,哪里敢吐半个字?他喉头滚了滚,额上冷汗顺着皱巴巴的脸颊往下淌,磨蹭半晌,才战战兢兢抬眼,声音细若蚊蚋:“回……回大人,小……小人赵钊,是武昌府地面上的人,平日里……平日里就搞些小买卖,靠着卖些小玩意儿过活。”
他咽了口唾沫,手指死死抠着衣摆
“此番出现在这儿,真真是巧合!前些日子在京城,小人撞上桩……桩大买卖,没日没夜忙到如今。可小人祖坟在武昌,总不能在京城飘着过年,便急着收拾东西赶路回家,谁知……谁知竟在此处撞上大人办案。”
初时说话还磕磕绊绊,越往后倒越顺溜,说到“赶路回家”时,竟悄悄抬眼,飞快瞥了林亨一眼,满是试探。
林亨面无表情,只缓缓颔首,那神色似是默认了他这话有几分道理。
赵钊心头一块巨石顿时落了半截,长长舒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正待接着往下说,却听刘惑冷不丁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锐利。
“你说做买卖,究竟是何营生?可有中人作保,或是店家能为你佐证?”
“这……”
赵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净,眉头拧成个疙瘩,面露难色。他干的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早年在江湖上讨饭时,偶遇个墨家遗徒,学了些机关造物的皮毛,专替些达官贵人布置宅中暗阁、机关锁具,赚的是些见不得光的银钱。
那些主顾请他,图的便是他嘴严手巧,若此刻把人家姓名、府邸和盘托出,传出去他赵钊背主卖客,往后在这行里便再无立足之地。他这副侏儒身形,寻常店家哪里肯要?好不容易靠这手艺混口饱饭,若是生意黄了,怕又要回到往日那般沿街乞讨、朝不保夕的日子,冻饿而死都未可知。
思及此处,赵钊嘴唇嗫嚅着,额上的汗又涌了上来,烛火照在他脸上,都映得一片惶急。
来时路上,不敬已将擒人经过说得明白。刘惑听得眉头微蹙,方知自己瞧不清对方形貌,一来是漫天风雪晃得双目发花,二来这人竟将身躯藏在一具机关傀儡之中,那傀儡做的虽然是人形,但是奇形怪状,关节处隐有铜丝暗扣,走动时只闻细碎机栝声,竟与常人步履无异,端的是巧夺天工,只不过似乎在遇到不敬之前就被毁坏过一次,不然应该能更强些。
林亨见赵钊唯唯诺诺,想起不敬所说那傀儡的样子,这般精巧手艺寻常百姓断无用处,多半是京中勋贵世家托他打造隐秘机关,或是院墙暗弩,或是密室暗门,无非是防那梁上君子、江湖宵小。此人若将主顾和盘托出,那些达官贵人岂会认账?轻则矢口否认,重则反咬一口,说他捏造事端。届时这人手艺虽高,却断了营生之路,空有一身机关绝技无处施展,难保不会被绿林草莽拉拢,用那些精巧机关去做打家劫舍、剪径掳掠的勾当,寻常捕快哪能识破他的傀儡机关?真到那时,京畿一带怕是要多生事端,反倒成了心腹之患,得不偿失。
念及此处,林亨忽地沉下脸来,袍袖一拂,声音不怒自威。
“行了!你那营生龌龊与否,本官懒得细究。”
他又一次拍了一下桌子,“砰”的一声在夜空里传得老远。
“只需你将此番所遭遇的事情叙述清楚,本官自有定夺。但若敢有半分虚言,或是藏着半句隐瞒,你且记住,这天下虽大,城池万千,却再无你这机关匠人容身之地!届时官府海捕文书一至,纵是你藏在千重傀儡、万重机关之后,也教你插翅难飞!”
赵钊听得那声“酌情发落”,仿佛久旱逢霖般身子一轻,竟不由自主地矮了半截,对着林亨连连拱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战栗。
“大人英明!大人明鉴!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这就将前因后果、桩桩件件都原原本本道来,一丝一毫也不敢瞒!”
他话音未落,便觉喉间干涩发紧,正想咽口唾沫润喉,却见一道黑影欺近。
却是不敬见他口渴,取过案上粗瓷茶壶,沸水注入茶盏时腾起缕缕白汽,茶香混着雪天的清寒漫开。他将茶盏递到赵钊面前,说道:“莫急,先润润嗓子。”
待赵钊双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不敬才缓缓退后半步,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脸上,一字一顿道:“慢慢说,不必慌张。但有一样,桩桩件件都要细,越细越好,半分疏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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