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赵钊双手捧茶碗,小心翼翼的,就像是害怕一不小心打碎碗,就要招来不敬的雷霆一击。他将碗中凉茶一饮而尽,喉头咕噜一声,方觉那股从五脏六腑里冒出来的躁意稍稍压下。
不敬立在旁侧,僧袍轻拂间已将茶盏续满,茶汤腾起的白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赵钊继续端着温热的茶盏,指尖微微发颤,缓了缓才开口,声音带着沙哑道:“小人在京中替人做完最后一宗活计,好容易等得雇主颔首满意,眼看年关将至,归心似箭,便星夜从京城动身,要赶回武昌府的老家去。只是这一路,却不敢走半分官道,只敢拣那乡野阡陌、荒林小径前行。”
林亨端坐椅上,面容沉肃,闻言眉头微蹙,沉声道:“你既急于归乡,大路坦荡,昼夜可行,为何偏要走那崎岖小路,自讨辛苦?”
赵钊闻言,脸上泛起一层苦意,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又似有难言之隐,他抬眼望了望三人,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一个小巧木傀儡,那傀儡眉眼依稀,只是比常人矮了半截,恰如他自身模样。
“大人断案如神,见惯了官场风波、江湖豪侠,却不知我等卑微小民的难处。小人身上,确是有些粗浅的机关手艺,可这副身材……”
他话未说完,便垂了头,声音低了下去。
“寻常人见了,不是指指点点,便是嗤笑戏耍,日子久了,连大路也不敢轻易踏足,怕的不是风霜,是人心的白眼。”
林亨一怔,目光落在赵钊不足五尺的身形上,这才猛然想起眼前人原是个侏儒。纵然有一身机关巧技,在这世人多以貌取人的世间,怕也受了不少常人难知的委屈,那份酸楚,若非亲身经历,断难体会。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便不再多问,只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旁侧不敬轻叹了一声,宣了句佛号道:“阿弥陀佛。小僧方才与施主追逐之际,见施主随身那具机关傀儡,做工当真是精巧绝伦。若给傀儡套上常人衣物,除了动作间稍显僵硬,远观之下,竟与活人别无二致。此时节已近岁暮,路上行人本就稀少,施主既有这般手段,走大路想来也无人细察,何以竟要避入荒野?”
赵钊脸上的苦意更浓,连连摇头,似有万千愁绪压在心头,
“大师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小人走荒野,一半是习惯,另一半,却是迫不得已啊!”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
“诸位也知小人干的是什么营生,虽只是替人布置机关密室,不敢问主人家的隐秘,可那些层层嵌套的消息埋伏、步步惊心的暗门机关,全是小人一手打造。能费这般心力做密室的,其中藏的,岂会是光明正大的事?”
他抬眼扫过三人,眼中满是心悸与解脱。
“秘密既见不得光,便容不得半分泄露。换作是诸位,若有一桩惊天隐秘,被一个知晓底细的人攥在手里,会如何处置?”
刘惑在旁听得有些烦闷,接口时声音带上了些许火气也不知是对这侏儒,还是对那些大户人家。
“若要绝后患,自然是让知晓秘密的人,把话永远咽在肚子里。”
“正是!”
赵钊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中带着遇到知音的一丝欣喜。
“这世上保守秘密的法子虽多,却唯有死人,才能真正守口如瓶!不瞒三位,小人做这机关买卖已有十余年,十次里头,倒有六七次撞见雇主要对经手的匠人下杀手。京城里是天子脚下,王法昭彰,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出了京城,荒郊野岭之中,若要寻个由头取了小人的性命,抛尸于乱葬岗或是山涧之中,便是喊破喉咙,又有谁来替小人申冤?”
他说着,额上已渗出冷汗,捧着茶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所以啊,宁可走那些豺狼出没的荒郊野岭,反倒能图个清静,那些人料定我不敢走大路,未必会追去荒野,倒比官道上安全些。”
林亨闻言,缓缓点头,神色愈发凝重道:“如此说来,你昨夜便是在野外过的夜?”
“若有遮风避雪的去处,谁愿在荒野里受冻?”
赵钊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似是忆起昨夜情景,脸上渐渐爬上一层惊惧。
“小人一路急赶,只想着早些远离京城那是非地,待觉得两腿发软、乏累不堪时,已是月上中天。彼时天上虽飘着几片乌云,却遮不住那轮寒月,清辉洒下来,连路边雪地的起伏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远远地,竟望见前方山坳里立着一座小房子,黑沉沉的,像个蛰伏的野兽。”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得极是明显,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似是那恐惧又缠上了身。过了片刻,他才定了定神,继续道:“小人离着还有百十步远,便看见那屋子的窗纸上,隐隐透出一道光来,那光摇摇晃晃,忽明忽暗,不似风吹烛火那般飘忽,反倒像是有人拿着灯笼或是火把,在屋里来回走动,四下查看什么。”
“小人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头皮都麻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荒郊野岭,谁知道那屋子里藏着什么勾当?小人不敢多做停留,只想着绕开那房子,再往前去,田埂边原是有个看庄稼的窝棚,虽四面漏风,比不得正经屋子,却也能勉强遮遮寒,对付一宿便是。”
刘惑眉峰微挑,眼角余光斜向不敬,二人四目一碰,磨了这许久,正主儿的事端总算要露端倪了。
赵钊脑袋垂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抵着胸口,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铅块,一字一顿道:“小人不知里头藏着什么蹊跷,只敢装作未见,想着悄悄绕过去便罢。谁料脚刚抬了两步,那屋门‘吱呀’一声猛地开了,从里头竟走出个身影来,瘦得像秋收后田埂上竖着的枯麻秆,偏生又高得出奇,直挺挺立在那里,说是人,却透着股子不是活人的僵劲,只敢称作‘人型’罢了。”
林亨听得眉头一皱,指节在桌案上轻轻一叩,沉声道:“世间万物,人便是人,物便是物,何来‘人型’一说?你且仔细道来,那东西究竟哪里不似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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