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工坊外的对峙并未升级为直接的冲突，却在南京城的舆论场中投下了一块巨石。王贞仪邀请《大明公报》与几家立场相对中立的民间报馆记者进入工坊的举动，如同一石激浪，引发了更为复杂的回响。
工坊内，记者们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那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铁牛”。它静静地卧在铁轨上，庞大的锅炉、交错的连杆、巨大的铁轮，无不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感，与坊间描绘的“青面獠牙”的怪物形象相去甚远。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机油的味道，几名工匠正在张小五的指挥下，对一处漏气的阀门进行最后的紧固。
王贞仪没有过多解释复杂的机械原理，她指着旁边一幅巨大的示意图，语气平和却坚定：“诸位请看，此物名为‘蒸汽机车’，其力源自水沸为汽，推动活塞，带动车轮。并非什么吞云吐雾的妖物。”她重点展示了改进后的燃烧室设计，“我们已设法让煤燃烧更充分，以期减少黑烟。至于声响，钢铁摩擦、汽笛示警，难免有音，犹如军中号鼓，乃必要之音，绝非怪声。”
她让张小五出示了计算数据：“据此测算，此车若成，载重万斤，自南京至麒麟门，不过半个时辰。若用人畜之力，需壮丁数十，骡马数匹，耗时大半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诸位记者，“格物院研制此物，绝非为奇技淫巧，实为解漕运之困，增兵员调遣之速，利国计民生。至于惊扰龙脉、抢夺生计之说……”
王贞仪没有直接驳斥，而是话锋一转：“世间万物，利弊相生。当年纺织飞梭出现，亦有织工恐慌，然如今江南布匹行销四海，养活的工匠、商贾何止十倍于前？新物之出，旧业或受影响，然新业亦随之而生。譬如维护这铁轨、驾驶这机车、开采煤矿，皆需大量人工。关键在于，朝廷与社会，如何引导、如何过渡。”
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有人对数据表示惊叹，有人对减少黑烟的设计感兴趣，也有人对“新旧业更替”的说法陷入沉思。
次日，关于“铁牛”的报道开始见诸报端。《大明公报》的报道相对严谨，详细介绍了蒸汽机车的原理、效能与改进措施，并引用了王贞仪关于利弊权衡的观点，基调是审慎乐观。而几家民间报纸则角度各异：《金陵镜报》在肯定了其军事和运输价值的同时，也尖锐地提出了对沿线纤夫、脚夫生计的担忧，呼吁朝廷未雨绸缪；另一家《江南商闻》则大肆渲染其商业潜力，预言将带来“货通天下，利增十倍”的景象；也有小报仍在散播“铁牛食煤吐毒，所过之处草木枯焦”的谣言。
这混合着理性分析、利益考量与无知恐惧的舆论浪潮，迅速席卷了南京城的茶馆、酒肆乃至深宅大院。
都察院李守俊的桌案上，摆着这几份风格迥异的报纸。他冷笑一声，提笔再次上奏：“陛下明鉴！格物院巧言令色，妄图以‘利国利民’之虚言，掩盖其‘惊扰民生’之实祸！即便其车能行，然黑烟蔽日，铁轨穿田，毁我江南秀美山河，此非断我大明风水文脉为何？且其言‘新旧更替’，轻描淡写，实则置数千漕工、纤夫于何地？此乃纵容机器夺民食，其心可诛！臣再次恳请陛下，立即下旨，禁绝此物！”
他的奏章，再次强调了风水伦理与民生稳定的“大义”。
与此同时，议会内部，财政委员会的顾炎成等人则看到了另一面。他们开始私下讨论，若铁路果真能大幅提升物流效率，对国库税收、平抑物价将产生何等积极影响。而民政委员会的议员，则开始认真思考王贞仪提出的“过渡”问题，有人提议，或可考虑从未来的铁路运营收益中，提取部分设立“转业扶助基金”，用于培训受影响的漕运人员转向新行业。
皇帝朱由校阅读着各种奏章和报纸，心情复杂。他既被那“半个时辰至麒麟门”的效率所吸引，又对“黑烟”、“惊扰龙脉”和可能引发的民变深感忧虑。他将李守俊的奏章和《大明公报》的报道放在一起，看了又看，最终只是批了“朕已知悉，着各部详议”字样，再次将皮球踢了下去。
压力，最终传导回了龙江工坊。
“院判！压力稳定了！密封也差不多了！咱们……还试不试？”张小五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不甘的光芒。外面的反对声浪他听到了，但他更相信眼前这头即将苏醒的“铁牛”。
王贞仪站在车间门口，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紫金山轮廓。她知道，下一次启动，将不再是工坊内部的技术调试，而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公开亮相。成功，或可扭转部分舆论；失败，则可能给反对者送上最致命的弹药。那喷出的每一缕黑烟，发出的每一声异响，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的靶子。
“试。”王贞仪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但不能是现在。我们要确保，它第一次公开奔跑时，尽可能的平稳、有力，黑烟尽可能的少。”她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小五和大家，“我们要用事实说话。在这之前，继续改进，反复检查，不能有任何侥幸。”
她深知，在这场“黑烟”与“墨痕”（舆论）的战争中，最终决定胜负的，不仅仅是技术的完善，更是人心向背的争夺。而这场争夺，才刚刚开始。
林川在别院收到了王贞仪的决定，微微颔首。他铺开一张新的稿纸，开始在上面勾勒更详细的“技术风险补偿与新兴行业引导规划”的框架。他知道，王贞仪在争取时间，他也需要加快步伐，为即将到来的、更剧烈的碰撞，准备好缓冲的软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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