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工坊内的气氛，因外界的风风雨雨而愈发凝重，却也透着一股背水一战的决绝。王贞仪“用事实说话”的决定，意味着在公开亮相前，必须将这头“铁牛”驯服到最佳状态。这不仅是对技术的考验，更是对人心和意志的磨砺。
工坊内，炉火日夜不熄。工匠们围着蒸汽机车，如同呵护一个脾气暴躁的婴儿，反复调试着每一个部件。改进燃烧室以减少黑烟，加固管道接口防止泄漏，调整齿轮啮合以求运行平稳……每一个细节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张小五几乎长在了机车上，满身油污，眼睛熬得通红。一次调试中，一个高温蒸汽管突然崩裂，灼热的水汽嘶鸣着喷出，险些伤到旁边的工匠。虽未造成严重伤亡，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院判……这、这太危险了！”一个年轻工匠看着那扭曲破裂的钢管，声音发颤，“要是正式跑的时候也……”
王贞仪走上前，仔细检查了破裂处，又看了看周围工匠们惊疑不定的面孔。她没有立刻解释，而是转向张小五：“小五，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批从福建船政局调来的无缝铜管，强度更高，耐压性更好，去取来换上。”
张小五一愣：“院判，那批铜管是备着给陛下御览的模型机用的，数量不多，而且造价……”
“就用那个。”王贞仪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人的安危，比任何造价都重要。模型机可以等，但安全规程，不能有半点侥幸。”她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诸位，我知道大家心中忐忑。格物之道，本就是与未知打交道，风险在所难免。但我们可以通过更严谨的设计、更坚固的材料、更规范的操作，将风险降到最低。今日之事，是警醒，绝非阻碍。我们要做的，是查明原因，改进它，而不是畏惧不前。”
她当即下令，将所有同类蒸汽管全部检查更换，并制定了更严格的高压部件检测流程。工匠们见王贞仪如此果断，甚至不惜动用珍贵的储备材料以确保安全，心中的恐慌渐渐被一种责任感取代。那位险些受伤的工匠抹了把脸，闷声道：“王院判说得对！咱们干的就是这刀口舔火的活儿，怕死就别进来！接着干！”
工坊内的士气，在挫折后反而凝聚起来。
然而，工坊外的世界并未停歇。都察院李守俊的奏章虽未立刻让皇帝下旨禁止，却成功地在朝堂营造了一种“蒸汽机车乃不祥危险之物”的舆论氛围。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员也开始倾向于保守。同时，关于“铁牛”的种种谣言在市井间经过口耳相传，变得更加离奇恐怖，甚至有了“此物需童男童女祭炉方能开动”的荒诞说法，引得一些百姓路过工坊区域都绕道而行。
这无形的压力，也影响到了格物院的其他项目。一些原本申请到格物院实习的年轻士子，在家人的劝阻下打了退堂鼓；几个正在进行的、需要大量资金投入的器械改良项目，在申请经费时也遇到了更多质疑的目光。
这一日，王贞仪正在核算更换材料后超支的预算，一位不速之客到访——正是当初在学脉之争中激烈反对她的国子监祭酒汤斌。汤斌并非来兴师问罪，他穿着常服，面色沉静。
“王院判。”汤斌开门见山，目光扫过车间里那庞大的机械，“老夫今日并非以祭酒身份而来，只是作为一个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老儒，想亲眼看一看，这引得朝野不宁、甚至能‘惊动龙脉’的物事，究竟是何模样。”
王贞仪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请他参观，并简要介绍原理。
汤斌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最后，他指着那巨大的锅炉，问了一个问题：“王院判，你笃信此物能利国利民。然则，若其利，需以惊扰山河、惶恐民心为代价，甚至可能伤及工匠性命，这利，是否还值得去求？《孟子》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此物之行，岂非近乎‘不义’？”
这个问题，尖锐地指向了科技伦理的核心，比李守俊的攻讦更深沉，也更具分量。
王贞仪沉默片刻，迎上汤斌审视的目光，缓缓答道：“汤祭酒，贞仪浅见，不敢妄解圣贤。然则，大禹治水，开山凿渠，是否惊扰山河？却救万民于倒悬。神农尝百草，是否危及己身？却活人无数。我等研制此物，力求规避风险，减少惊扰，若因可能存在之弊，便因噎废食，放弃可能之大利，贞仪以为，或非先贤‘仁民爱物’之本意。至于工匠安危，”她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张小五等人，“我等竭尽全力护其周全，他们亦知其风险而甘愿为之，此非‘不义’，乃是‘勇毅’。”
汤斌闻言，久久凝视着王贞仪，又看了看那在工匠手下逐渐恢复元气的“铁牛”，最终长叹一声：“‘勇毅’……或许吧。但愿你这‘铁牛’，真能不负这番‘勇毅’。”他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去。他的到来和发问，像一记重锤，敲在王贞仪心上，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前方道路，绝非坦途。
消息传到林川耳中，他沉吟片刻，对徐承烈道：“汤斌此人，虽固执，却非李守俊之流。他能亲往观之，并问出此言，说明其心亦有惑，并非铁板一块。这是好事。”他意识到，争取像汤斌这样有影响力的传统士人哪怕一丝的理解或中立，其意义不亚于攻克一个技术难关。
炉火熊熊，映照着工坊内工匠们坚毅的面庞，也映照着王贞仪愈加沉稳的眼神。技术的阵痛，伦理的诘问，舆论的漩涡，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铁牛”能否破网而出，取决于下一次炉火燃起时，那一声汽笛是否能响彻云霄，并压过所有的质疑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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