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工坊的建造在民间资本的助力下飞速推进，高大的梁柱已然立起，“净菌匣”的部件也在工匠们手中逐渐成型。然而，当李仲景的团队开始尝试利用新设备进行小批量试生产时，一个此前被高速建设所掩盖的、更为棘手的问题，如同潜藏的礁石，骤然浮出水面——标准化与质量稳定性。
首批三台组装完成的“净菌匣”在同样的操作流程下，产出的青霉素溶液却呈现出肉眼可见的差异：一批颜色澄澈，活性颇高；一批略显浑浊，效力稍逊；更有一批竟然在存放一夜后出现了细微的沉淀。动物实验的结果更是触目惊心，使用第三批溶液的兔子出现了明显的毒性反应。
“不可能！图纸、流程都是一样的！”李仲景拿着三份截然不同的检测报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带领团队连夜排查，从水源纯度、培养基的批次、环境温湿度、乃至操作工匠的手法习惯，逐一比对分析。
问题最终锁定在几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环节：不同批次的青霉菌菌种活性存在天然波动；用于吸附杂质的活性炭，其颗粒大小和孔隙结构略有差异，导致吸附效果不稳；甚至，负责摇动培养瓶的工匠，其摇动的频率和幅度，都会影响菌液的生长状态。在实验室小规模操作时，这些变量可以被经验丰富的李仲景精准控制，但一旦进入依靠设备和多名工匠协作的“量产”阶段，这些细微的差别便被急剧放大，导致产品质量的显着波动。
“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规矩’问题！”一位从太医院派来“观摩”的年轻医士，私下里对同伴嘀咕，“格物院做事，太过倚重机巧，缺乏‘标准’可言。若在我太医院制药，何物用何地所产，何时采摘，如何炮制，皆有古法成规，岂会如此混乱？”
这话虽带偏见，却歪打正着地指出了关键。缺乏一套从原料到成品的、严格统一的可操作性标准，是量产之路上的致命短板。太医院正虽然默许合作，但对此等“粗制滥造”的迹象也表达了不满，通过官方渠道要求格物院“严控品质，勿使良药成毒剂”。
压力再次回到李仲景身上。他意识到，仅仅有设备和流程图纸远远不够，必须建立一套如同法律般严谨的“生产标准”。他带着团队，开始了更为繁琐和枯燥的工作：测定不同来源活性炭的吸附曲线，制定菌种活性的分级筛选标准，甚至用沙漏和节拍器来规范工匠的操作节奏……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反复试验，确定最优参数，并将其固化为必须遵守的“工坊条例”。
然而，推行“标准”本身，就伴随着新的阵痛。那些被高薪聘请来的民间工匠，习惯了凭借个人经验和手感做事，对于要严格遵循刻板的“条条框框”极为不适。一位老木匠在制作某个部件时，因坚持自己“一眼准”的划线方法，导致一批构件尺寸微超公差，无法与铜件严密契合，不得不全部返工。
“李学士，俺干了一辈子木匠活，从没出过岔子！你这尺子量来量去，分明是信不过俺！”老木匠涨红了脸，感到尊严受到了冒犯。
李仲景没有动怒，他拿起那个报废的部件，又拿起一个合格的部件，放在一起：“老丈，您看，这两个看似一样，但若装到‘净菌匣’上，差之毫厘，便可能导致密封不严，杂菌侵入，一整批药液就可能报废，甚至害了人命。这不是信不过您的手艺，而是这机器、这药，它认的就是这个‘死理’。”
他耐心解释，并让工匠们亲眼看了不合格产品导致的动物实验失败记录。血的教训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渐渐地，抵触情绪在严苛的标准和确凿的后果面前，开始转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谨。
与此同时，沈括的电力实验室里，也正与另一种“标准”搏斗。在找到了相对可靠的绝缘材料后，他们开始系统研究影响“电灯”寿命的因素。灯丝材料的纯度、粗细、真空度（他们通过巧妙的水银密封装置获得了接近真空的环境）、通过的电流强度……每一个变量都如同一个喜怒无常的精灵，轻微扰动便会导致那脆弱的光芒瞬间熄灭。沈拓和他的团队，同样在无数次的失败中，一点点地摸索、记录、试图确立能让电光稳定持续的“标准”区间。那昏暗摇曳的光芒，仿佛在嘲笑他们试图驯服自然之力的野心，却也激励着他们永不言弃。
王贞仪穿梭于忙碌的青霉素工坊和静谧却紧张的电力实验室之间。她看到李仲景桌上堆积如山的试验记录和正在起草的厚厚一叠“工坊标准条例”，也看到沈括墙上那张画满了各种参数与对应光效的复杂图表。她明白，无论是拯救生命的良药，还是照亮黑暗的光芒，从实验室的灵光一现，到能够稳定惠及世间的成熟产品，其间都横亘着一条名为“标准化”的漫长而枯燥的桥梁。这座桥，无法凭借天才的跳跃一蹴而就，只能依靠严谨、耐心和无数次失败后的数据积累，一砖一瓦地铺设。
而在遥远的紫金山别院，林川听着徐承烈关于工坊标准困境的汇报，目光落在了书架上那几本他凭借记忆默写出的、关于现代质量管理和工业标准化的支离破碎的笔记上。他知道，自己无法提供具体的参数，但他可以指出方向。他铺开纸，开始勾勒一份关于“建立格物院标准司”的构想，旨在未来系统性地负责度量衡统一、技术规范制定与产品质量认证。这，或许是解决眼前乃至未来所有“标准之困”的根本之道。
量产之路，闯过了资源关，迎来了更为内核的技术管理之考。标准的建立，是驯服技术野性、使其真正服务于人的必经之路，也是大明科技复兴从“有”到“优”、从“奇技”走向“产业”的关键蜕变。这一步，注定艰难，却无可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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