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变质了的糖浆，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远处牲畜栏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臭，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味的甜香。这种甜香源自“丰裕牌特惠大米”，如今正以病毒蔓延的速度，占领着新界乃至更远区域底层家庭的厨房和餐桌。
宣萱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工装，头发随意挽起，脸上刻意抹了些机油污渍，混在稀疏的人流中，走进了那家位于城乡结合部、招牌上“惠康超市”字样缺了笔画的大型超市。她的目标明确，直奔粮油区。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她心头一凛。
“特惠大米！最后一百包！抢完即止！”破旧的喇叭用嘶哑的嗓音循环播放着。粮油区前人头攒动，与其说是抢购，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被本能驱动的掠夺。人们眼神空洞，动作却异常迅捷，几乎不说话，只是疯狂地将印着金黄稻穗和“丰裕”字样、颜色异常鲜艳的米袋塞进购物车，或是直接扛上肩头。推搡间，有米袋被划破，晶莹剔透、近乎苍白的米粒洒落一地，那股铁锈甜香愈发浓烈。没有人去理会散落的米粒，仿佛他们的任务只是将完整的米袋带回家。
宣萱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些抢购者的指甲缝里，大多塞满了深色的、湿润的泥土，有些人裸露的皮肤上，还有新鲜的、疑似是自己抓挠出的血痕。
“又便宜又好食，煮饭特别香。”一个低沉、缺乏语调起伏的声音在宣萱身边响起。她侧头，看到一个穿着超市员工制服的老伯，正用一种近乎凝固的微笑看着她。他的瞳孔，在超市惨白的荧光灯下，隐约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类似谷物外壳的淡黄色光泽。
宣萱压下心头的寒意，模仿着那些人的麻木，点了点头，也费力地挤上前，抢到了一袋十公斤装的“丰裕”米。米袋入手沉甸甸的，隔着塑料薄膜，似乎能感觉到米粒异乎寻常的冰凉和……某种微弱的、规律的搏动？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深夜，o记临时指挥中心，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高彦博指着投影屏幕上的数据图和几张放大的照片，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过去七十二小时，新界北区记录在案的梦游症爆发式增长，超过三百例。共通点是，所有患者在梦游前，都食用了大量‘丰裕’牌大米。梦游行为高度一致——前往最近的农田、荒地，甚至公园花坛，用双手，或者说指甲，疯狂挖土，试图将自己埋进去。”
照片上，是监控截图和警员现场拍摄的画面。男女老少，穿着睡衣或家居服，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提线木偶般在夜色中行走，然后跪倒在地，用已经血肉模糊的十指机械地挖掘着泥土，嘴里喃喃着模糊不清的音节，仿佛在举行某种集体性的、绝望的献祭仪式。
“法证对米样进行了初步分析，”高彦博切换画面，显示出显微镜下的图像，“米粒结构完整，但内部检测到微量的未知有机化合物，以及……一种非地球已知的金属元素，结构极其稳定，能与人体神经细胞产生奇特的亲和反应。简单说，这东西吃多了，会‘引导’你的大脑，让你想去……‘回归土地’。”
黄志诚总督察脸色铁青，手指敲着桌面：“源头查到了吗？”
“查到了，”一个年轻警员接口，“‘丰裕食品加工厂’，注册地在新界南一个废弃多年的工业村里，三个月前刚刚‘复工’，背后资金流向复杂，初步判断与一个叫‘食腐教’的地下邪教有关。”
“食腐教……”宣萱低声重复这个令人不适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出超市里那些眼神空洞的抢购者和员工，“他们不是在传播教义，他们是在……播种。”
任务迅速下达。宣萱因其出色的潜入侦察能力，被指定为先锋，负责潜入加工厂，摸清内部情况。
“丰裕食品加工厂”隐藏在一条散发着污水恶臭的河涌尽头，围墙高耸，锈蚀的铁门紧闭，从外面只能看到几栋黑黢黢的厂房轮廓，没有任何标志。只有当你靠近，才能闻到那掩盖在河水腥臭之下、更加浓郁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的味道，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消化食物的胃袋。
宣萱选择在凌晨时分，利用夜视设备和便携式超声波切割器，在工厂侧后方一段相对隐蔽的围墙打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潜入瞬间，那股甜锈味几乎化为实质，粘附在她的呼吸道壁上，让她一阵阵反胃。
厂区内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机房传来低沉的、规律性的嗡鸣，不像机器，更像某种庞大生物的呼吸。她没有走正路，而是借助管道和堆放的废弃物料阴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主厂房。
透过一扇高处的、布满油污的破窗，她看到了内部的景象。
那是一条……超越她所有想象力的流水线。
流水线本身是冰冷的、布满锈迹的钢铁结构，传送带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但上面输送的东西，却让人头皮发麻。最初端投入的，确实是常见的、未经处理的稻谷，但在经过几个密封的、不断渗出暗黄色粘液的舱体后，出来的稻谷变得异常饱满，颜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死尸般的苍白。
这仅仅是开始。
在接下来的工序中，苍白的米粒被与另一种“原料”混合。那是从旁边一条分支传送带上送来的——无数的人类牙齿，白的、黄的、带有蛀洞的、甚至是儿童的乳牙，混杂着亮晶晶的金属碎屑，在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一台巨大的、形同咀嚼装置的机器，轰隆作响，将牙齿、金属碎屑和苍白米粒一同碾磨、混合、压实，最终重新塑形成一颗颗看似正常的、只是颜色过于白皙的“大米”。
整个过程中，有一些穿着类似防化服、但款式古老陈旧、沾满污渍的工人在流水线旁机械地操作着。他们的动作僵硬，步伐蹒跚，隔着面罩，也能看到他们眼神的空洞，与超市里那些抢购者、梦游者如出一辙。他们不是工人，更像是这条活着流水线的一部分，是它的触须和附属品。
空气中弥漫着碾磨产生的粉尘，混合着那甜锈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雾霭。宣萱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微型相机疯狂拍摄着这亵渎性的生产流程。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最终定格在流水线的末端——包装区。成品的“丰裕大米”被机械臂精准地装入印着金黄稻穗的塑料袋中。就在封口前一瞬，她看到一名动作稍微灵活些的“工人”，拿起一个像是激光打码器的东西，在每个米袋的条形码区域飞快地扫过。
那不是普通的商品条形码！在夜视仪增强的视野里，那些粗细不一的线条，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短暂地扭曲、重组，构成了一种她从未见过、却瞬间让她灵魂战栗的纹理和符号——那是《死灵之书》中记载的，用于赞美和呼唤“丰穰之母”莎布·尼古拉斯的印记与祷文！这些条形码，本身就是一种便携式的、大规模的诅咒和召唤仪式！
信息搜集得差不多了。宣萱深吸一口冰冷的、污浊的空气，准备按计划撤退。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哐当！”
她不小心碰倒了脚下的一根锈蚀铁管。声音在死寂的厂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流水线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厂房顶部，几盏昏黄的老旧射灯“啪”地亮起，光线如同粘稠的油脂，倾泻下来。所有流水线旁那些僵硬蹒跚的“工人”，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然后，极其缓慢地，将他们的头颅——那些戴着污浊面罩的头颅——转向了宣萱藏身的方向。
面罩之下，数十双淡黄色的、如同谷物外壳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锁定了她。
没有呼喊，没有质问，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然后，那些“工人”开始移动，不是跑，而是一种不协调的、却又带着诡异速度的包抄，如同被惊动的尸群，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拢过来。他们手中拿的不再是工具，而是扳手、撬棍，甚至是从流水线上扯下来的、沾着牙齿碎末和金属粉尘的零件。
宣萱的心脏骤然缩紧。她知道自己暴露了。突围，必须立刻突围！
她拔出配枪，毫不犹豫地对准最近的一个“工人”扣动扳机。
“砰！”
子弹精准地命中其胸口，那“工人”身体猛地一顿，却没有倒下，也没有流血。只是破损的防化服下，露出了里面灰败的、仿佛失去水分已久的皮肤，以及皮肤下隐约可见的、类似植物纤维缠绕的结构。它只是晃了晃，继续向前。
物理攻击效果有限！
宣萱且战且退，依靠厂房内复杂的地形和堆放的杂物与这些非人的“工人”周旋。枪声在封闭空间内回荡，击退着一个又一个逼近的身影，却无法阻止它们无穷无尽般涌来的势头。包围圈在缩小。
她的后背撞上了一个冰冷的金属罐，退路似乎被截断了。几双沾满泥土和油污的手，带着冰冷的触感，几乎要抓住她的胳膊。
千钧一发之际，宣萱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条通往二楼、锈蚀得几乎要断裂的铁制楼梯。来不及多想，她猛地向侧前方扑去，一个滚翻避开抓挠，同时抬手对着楼梯与墙壁的连接处连开两枪！
“砰砰！”
锈蚀的金属应声断裂，整段楼梯发出刺耳的呻吟，轰然塌落，暂时阻隔了大部分追兵。
宣萱不敢停留，趁着尘埃弥漫，循着来时的记忆，发足狂奔，冲向那个她潜入时打开的围墙缺口。
冰冷的夜风灌入肺部，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甜锈味。她一头扎进厂区外的黑暗之中，将那座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工厂甩在身后。
直到确认暂时安全，她才靠在一棵枯树下，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内衣，冷风一吹，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袋作为证物的“丰裕”大米，隔着塑料膜，那冰冷的、带有微弱搏动感的触感再次传来。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警务通，打开扫描功能，对准了米袋上的条形码。
“滴”的一声。
屏幕没有出现商品信息，而是瞬间被一片混乱的、不断蠕动变化的怪异符号和几何图形占据，同时，一段低沉、沙哑、仿佛无数人在泥泞中拖沓前行时发出的呓语，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那语言不属于地球任何已知语系，扭曲的音节直接钻进脑海，勾起最原始的恐惧与……一种诡异的、想要匍匐在地的冲动。
那是《死灵之书》中献给“丰穰之母”的赞美诗，是催生万物亦将万物归于腐烂的圣歌。
宣萱猛地关掉警务通，心脏狂跳。她抬起头，望向新界沉沉的夜空，那里没有星光，只有被城市灯光染成的暗红色，如同一个巨大的、发炎的伤口。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食品安全问题。这是一场战争，一场针对人类肉体与意识的、无声的腐蚀。拉莱耶的阴影，不再仅仅笼罩深海，它已经通过最日常的“舌尖”，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血脉深处。
而她，刚刚从它的胃囊边缘，侥幸逃脱。
她握紧了手中的米袋，转身融入更深的黑暗，必须立刻将情报送回去。然而，在她意识的最深处，那断断续续的、用未知语言吟唱的赞美诗，如同跗骨之蛆，开始悄然回荡。今夜，或许她也无法摆脱那些食用者共同的命运——在梦境中，走向那片等待着她去挖掘、去埋葬自己的“丰穰”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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