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香港：钢铁摇篮曲》
维多利亚港的海水，从未如此粘稠。
它不像水，更像是某种冷却中的、暗哑无光的金属浆液，缓慢地、沉重地拍打着遍布狼藉的海岸。曾经璀璨夺目的霓虹灯，如今如同垂死者的视网膜，偶尔闪烁几下，投射出的光芒无法穿透弥漫在空气中那些带着铁锈色、仿佛具有生命般的浓雾。城市的喧嚣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弥漫在每个角落的嗡鸣——那不是机械的轰鸣，而是某种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造物在沉睡中发出的、规律的呼吸声。
陈浩南站在九龙仓码头的废墟之巅。
他曾经的皮夹克早已碎成了布条，裸露出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冷硬的、类似氧化银的金属薄膜。他的左眼，山鸡临终前塞给他的那颗“罗盘义眼”，此刻正以一种非人的、绝对的冷静，扫描着这片死寂的世界。数据流如瀑布般在他视界中滑落，分析着空气成分、能量残余、以及那无处不在的“锈蚀之主”沉寂后留下的相位痕迹。
他的右眼，属于人类的那一只，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磨砺到了极致的疲惫。
脚下，是那场最终之战的残骸。
“机油之母”被撕碎的、仍在微微抽搐的机械触手，如同搁浅的史前巨兽的尸块，半沉在金属化的海水里。东星乌鸦那具被外神力量彻底扭曲、与一台柴油发动机融合在一起的庞大身躯，被一根从虚空中刺出的、锈迹斑斑的巨矛钉死在岸堤上，他那张疯狂的脸上，最后的凝固表情是一种极致的错愕，仿佛无法理解自己信仰的神明为何最终抛弃了他。
更远处，是洪兴、东星、o记、以及那些短暂联合起来的赛博道士、义体医生、乃至街头混混们的躯体。他们与深潜者的金属变种、数据食尸鬼、自动行走的钢铁造物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鲜血早已流干，渗入了大地，或者与冷却的机油、融化的电路板凝固成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地狱铺路石般的硬块。
刘建明一瘸一拐地走来，他的一条腿是临时找来的、型号不匹配的机械义肢，走起来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脸上再没有了那份在黑白两道间游走的从容，只剩下被超越理解的力量碾压后的麻木。
“信号……发出去了。”刘建明的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齿轮在摩擦，“按照‘计划’。”
他说的“计划”，是林正英的赛博化身在最终数据流消散前，强行植入所有幸存者意识碎片中的最后指令——启动那台以整个香港地脉能量和九龙城寨核心机械血肉为燃料的“相位重置器”。
陈浩南没有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中，紧握着两件东西。左手是蒋天生那颗停止了转动的黄铜齿轮心脏，冰冷而沉重。右手，是三元那柄打光了所有符咒子弹的空枪，枪管还残留着过热后的微弱余温。
“他们……会记得吗？”刘建明望着死寂的海港，突然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指的是那些躲在避难所里，或者因为层级太低而根本无法触及这场神话战争真相的普通市民。
陈浩南的金属左眼闪烁了一下，视界中调出了全港范围的脑波监测图。无数代表人类意识的光点，正被一种无形的、庞大的力量温柔而强制地覆盖、修改、重塑。
“不会。”陈浩南的声音平静，带着金属的质感，没有丝毫波澜。“他们的记忆里，只会有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原因不明的大范围停电和信号中断。经济动荡，社会混乱，一切都归咎于……1997年的金融危机。”
一个完美、合理，且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解释。所有的恐怖、所有的牺牲、所有齿轮与触手的狂想，都将被埋藏在“经济衰退”这个乏味而安全的词汇之下。
刘建明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石膏。“也好。忘了，总比疯了强。”
就在这时，天空，那始终被铁锈色浓雾笼罩的天空，开始发生了变化。
嗡鸣声逐渐减弱，最终归于沉寂。浓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开始缓慢地旋转，中心一点一点地透出久违的天光——那不是香港熟悉的、带着点海洋咸腥气的阳光，而是一种干净的、冰冷的、如同实验室灯光般纯粹的光芒。
光芒洒落，如同舞台的追光灯，聚焦在维多利亚港的中心。
海面，那粘稠的金属浆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锈迹消散，浑浊沉淀，重新变得清澈、蔚蓝，甚至泛起了温柔的波浪。岸边的机械残骸、血肉混合物，如同被投入强酸般迅速溶解、气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塌的建筑在光芒中如同倒放的影片般重新立起，破损的街道恢复平整，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地重新点亮，播放着早已过时的商业广告。
一切都在被修复，被重置，被“清理”。
速度快的令人心寒。
陈浩南的罗盘义眼冷静地记录着这一切。物理层面的修复率98.7%，能量残余收敛率99.1%，生物记忆覆盖工程进度100%……香港，正在被从一个“锈蚀之主”即将苏醒的温床，强行格式化回一个“正常”的、符合物理规则的现代都市。
但有些东西，无法被重置。
比如他体内流淌的、已经与机油混合的血液。比如他那只能看到数据与相位痕迹的义眼。比如刘建明腿上那格格不入的义肢。比如他们脑海中，那无法被任何力量抹去的、属于疯狂的真实记忆。
他们是这场战争的幸存者，也是被遗留在新版本世界里的错误代码。
光芒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天空恢复了正常的蔚蓝，几朵白云悠闲飘过。维多利亚港波光粼粼，两岸摩天大楼光彩夺目，车水马龙的喧嚣声重新灌满了空气。一个生机勃勃、繁华似锦的香港，回来了。
完美得不真实。
刘建明看着脚下光洁如新的码头地面，又看了看自己那条格格不入的机械腿，苦笑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一瘸一拐地融入了远处开始重新涌动的人潮。他将继续他的“无间道”，在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经历了一场普通黑帮火并和停电事件的世界里。
陈浩南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那里，直到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直到维港的夜景灯光再次成为世界闻名的美景。游客们的欢声笑语，情侣们的窃窃私语，货轮的汽笛声……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繁华，转身，消失在码头的阴影里。
数月后。
深水埗，一个堆满电子废品的逼仄后巷。空气中弥漫着焊锡、旧塑料和若有若无的霉味。
山鸡曾经的一个小弟，如今靠倒卖废旧零件为生的包皮，正无精打采地清理着一批新收来的“垃圾”。他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地把一个老旧的、外壳布满锈迹的收音机扔向废料堆。
“丢！乜嘢年代咯，呢d古董仲有人留？”
（丢！什么年代了，这种古董还有人留？）
收音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落在废铁堆上，震起一片灰尘。天线歪斜，调频旋钮也掉了漆。
包皮拍了拍手，准备继续干活。
突然——
“沙……沙沙……”
一阵微弱的、电流不稳的杂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包皮动作一顿，疑惑地转过头。他明明记得，这收音机连电源线都烂了。
“沙……沙……浩南……沙……”
杂音中，似乎夹杂着一个极其微弱、失真严重的人声。
包皮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认得那个声音。那是**陈浩南**的声音！可所有人都说，浩南哥在几个月前那场大混乱里，和东星的乌鸦同归于尽了！
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堆废料。
收音机的杂音更清晰了，那个声音也稍微连贯了一些，但依旧冰冷、机械，不带任何人类应有的情感，仿佛是从另一个维度，透过生锈的信号通道艰难地传递过来。
“……第二回合……”
（……第二回合……）
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杂音猛地增大，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包皮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然后，那个机械般的声音，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清晰地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开始啦。”
“啪！”
一声轻响，收音机彻底沉寂下去，再无声息，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包皮的幻觉。他惊恐地后退几步，绊倒在一堆旧电缆上，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后巷，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后巷恢复了寂静，只有废铁堆在夕阳下散发着陈旧金属的光泽。
视角开始拉升。
迅速而无声。
深水埗的街道缩小成纵横交错的线条，整个九龙半岛尽收眼底，接着是港岛，是蜿蜒的维港，是星罗棋布的离岛……整个香港，如同一幅精致无比的微缩模型，展现在下方。
视角继续拉升，穿透稀薄的大气，进入冰冷的宇宙空间。
下方，是一颗蔚蓝色的美丽星球。
然后，一件无法用人类理性理解的事物，占据了整个“画面”。
那是一个巨大到超越想象、无边无垠的生锈铁盒。它的表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巨大的划痕、以及某些难以名状的、如同干涸黏液般的污渍。盒子的材质，似乎是某种经历了亿万年时光磨损的劣质铁皮。
而整个香港——那灯火璀璨、车水马龙、承载着数百万人悲欢离合的国际都市——就静静地坐落在这个铁盒的底部。它不过是盒底一片稍微亮眼些的、精致点的“装饰”罢了。
铁盒的盖子，巨大、厚重，边缘同样锈迹斑斑，正在伴随着一声仿佛来自宇宙开辟之初的、沉闷到足以让灵魂冻结的——
“锵……”
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合拢。
最后的一线光芒，从香港的上空消失。
彻底的、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降临。
《港诡朋克》，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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