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二月。
陕北,宁州城下。
寒风卷着黄沙,打在脸上生疼。
城门大开,并未见百姓夹道欢迎,只有一片死寂的萧索。
城外十里亭,旌旗猎猎。
三边总督杨鹤,身着绯色官袍,端坐于太师椅上。
他面容清癯,须发花白,眼袋极重,那是长久以来为国事操劳留下的印记。
在他身后,是延绥总兵杜文焕,按刀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前方。
前方,尘土飞扬。
数千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寇,拖着长矛大刀,乱哄哄地涌来。
为首几人,骑着瘦马,虽也是衣甲破败,但那股子彪悍匪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罪民神一魁。”
“罪民张献忠。”
“……叩见督师大人!”
几名流寇首领翻身下马,推金山倒玉柱,哗啦啦跪倒一片。
杨鹤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
只要肯降,陕北的局势就还有救。
“皇恩浩荡,既往不咎。”
杨鹤起身,从案上捧起明黄色的圣旨,声音略显沙哑却透着威严。
“自今日起,尔等不再是贼,是大明的子民,是朝廷的兵!”
神一魁等人重重叩首,高呼万岁。
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究竟藏着什么心思,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
“开箱!”
杨鹤大袖一挥。
几名亲兵上前,撬开了摆在两侧的十几口大木箱。
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那是朝廷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十万两赈济银。
“嘶——”
跪在地上的流寇们,喉结整齐地滚动了一下。
张献忠那张枯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他盯着那些银子,就像盯着白嫩的肥羊。
若是抢,得死多少兄弟才能抢到这么多?
现在只要磕个头,就能拿。
这买卖,划算。
受降仪式完毕,众人移步关帝庙。
香烟缭绕,猪头三牲摆上供桌。
杨鹤率先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碗。
神一魁等人对视一眼,也纷纷拔出腰刀,划破指尖。
“皇天后土,关帝在上!我等今日洗心革面,誓死效忠朝廷!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
誓言震天响。
血酒入喉,辛辣,且带着铁锈味。
当夜,宁州府衙大摆宴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涌动。
杜文焕借故更衣,凑到杨鹤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森然杀气。
“督师,这些贼寇眼神飘忽,只顾吃肉喝酒,毫无悔过之意。”
“此时他们首领皆在,城外贼兵未稳。只要督师摔杯为号,末将埋伏的五百刀斧手即刻冲出,可将神一魁、张献忠等人尽数剁成肉泥!”
“贼首一死,余众必散,陕北之患可一战而定!”
杜文焕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青筋暴起。
杨鹤手中的酒杯一顿。
他侧过头,看着这位杀气腾腾的总兵,眉头紧锁。
“杜总兵,你这是要陷本督于不义吗?”
“兵不厌诈!对付这群反贼,讲什么信义?”杜文焕急道。
“那是贼!我是官!”
杨鹤压低声音斥责,语气坚决,“朝廷招抚旨意已下,天下皆知。若今日我诱杀降将,日后谁还敢降?难不成要把这陕北几十万饥民,全部杀光吗?”
“杀降不祥,更有损朝廷威严!”
“可是……”
“退下!”杨鹤脸色一沉,“此事休要再提!本督要的是长治久安,不是你那一时的痛快!”
杜文焕看着杨鹤那张固执的脸,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最后,他愤愤地一跺脚,转身离席。
书生误国!
简直是书生误国!
宴席散去,夜色深沉。
张献忠摇摇晃晃地走出府衙,对着墙角撒了一泡尿。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高悬的“明镜高悬”牌匾,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冷笑。
“呸!”
“给钱就是爹,没钱……哼,咱们走着瞧。”
……
夜风如刀,刮得营帐猎猎作响。
神一魁的大营扎在城外五里处的荒滩上。
营盘杂乱无章,甚至连像样的拒马都没有,到处是随地便溺的秽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这里不像军队,更像是一群野狼的巢穴。
中军大帐内,神一魁正光着膀子,手里抓着一只烧鸡,吃得满嘴流油。
“大哥,那杨老头给了咱们三万两,剩下的七万两说过几天给。”
张献忠剔着牙,一脸的不满足,“我看那杜文焕眼神不对,今晚差点就动手了。”
神一魁冷笑一声,吐出一块鸡骨头。
“杜文焕是条疯狗,想咬人。但杨鹤那老书生是个‘君子’。”
他特意在“君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嘲讽。
“只要咱们不闹得太大,杨鹤就会护着咱们。这年头,做官的怕咱们造反,更怕咱们死了没人陪他演戏领功。”
正说着,帐帘突然被人掀开。
一名亲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差点摔个狗吃屎。
“大……大掌盘子!不好了!”
“叫什么叫!老子现在是朝廷的守备!”神一魁一脚踹过去。
“是……守备大人!杨督师来了!”
“谁?”神一魁一愣,手里的烧鸡掉在桌上,“带了多少兵?”
“没……没带兵。”亲兵咽了口唾沫,“就带了一个老仆,提着个灯笼,已经走到辕门了!”
帐内瞬间死寂。
神一魁和张献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这老头子,疯了?
还是嫌命长?
“快!把衣裳穿好!把刀收起来!”
神一魁手忙脚乱地套上那件还不合身的官服,大步迎了出去。
辕门外。
杨鹤一身布衣,须发在夜风中凌乱,但他站得笔直,宛如一株苍松。
身旁只有一个佝偻的老仆,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
四周的流寇举着火把,刀枪林立,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这个送上门的大官。
只要一声令下,这位三边总督瞬间就会变成一滩肉泥。
但杨鹤面无惧色,神情坦然。
“神守备,深夜造访,不请本督进去坐坐?”
神一魁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气场扑面而来。
那是久居上位者的威压,也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浩然气。
他心里莫名一虚,连忙躬身:“督师大人折煞小人了!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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