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湾的深秋，霜色凝重。杨帆蹲在溪边，掬起一捧刺骨的山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连日来的疲惫。根据地的建设千头万绪，防御工事、春耕准备、物资匮乏，尤其是食盐和药品的短缺，像无形的绞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更深处，还有一种精神上的孤寂——在这白山黑水间孤军奋战，前路迷茫，那种与主流抗战力量隔绝的无力感，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他的内心。
“司令，”陈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赵老黑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人。”
杨帆回头，看见陈明身后站着风尘仆仆的侦察连长赵老黑，以及一个陌生男人。那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癯，穿着和山里人无异的旧棉袍，戴顶破毡帽，但身板挺直，一双眼睛沉静如水，透着一股与衣着不符的锐利和从容。
“这位是李先生，做山货生意的，说是有笔大买卖，一定要亲自跟司令谈。”赵老黑介绍道，眼神却向杨帆传递着某种暗示。
杨帆心领神会，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哦？什么买卖，值得李先生跑到我这穷山沟里来？”
“李先生”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杨帆，动作自然，声音不高却清晰：“杨司令，久仰。听说贵部需要一批关内的‘老茶砖’，提神醒脑，最是驱散迷雾。我这儿，恰好带了些样品。”
“老茶砖”三个字，让杨帆瞳孔微缩。这是他与陈明约定的，万一有党组织派人来联系的暗语之一。他接过烟，没有立即点燃，只是捏在指间，语气平淡：“关内的茶？路途遥远，关卡重重，李先生好本事。”
“路子是人走出来的。”“李先生”从容应对，“再难，也比有些人在黑暗中摸索，找不到方向要强。听说贵部在磐石湾搞得有声有色，但独木难支，总需要听听外面的声音，看看最新的‘行情’。”
气氛微妙起来。陈明上前一步，低声道：“司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杨帆点点头：“请李先生到指挥部详谈。”
所谓的指挥部，不过是一间稍大些的木屋，陈设简陋，中间用木箱拼成的桌子上铺着军事地图，一盏马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杨帆、陈明和这位“李先生”。
门刚关上，“李先生”的气质瞬间变了，那股行商走贩的油滑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内敛的力量。他挺直腰板，目光扫过杨帆和陈明，郑重开口：“杨帆同志，陈明同志。我受中共满洲省委委派，代号‘青山’，特来与你们取得联系。”
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同志”二字和“省委委派”，杨帆还是感到心脏猛地一跳，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激动，沉声问：“如何证明？”
“青山”似乎早有准备，他小心翼翼地脱下左脚的鞋子，从鞋底夹层里取出一小块卷得极细的油布包。展开油布，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满了密文。
“这是省委的确认信，以及接头暗语的另一半。”青山将纸片递给杨帆，同时低声背诵了一段杨帆和陈明只在自己起草的、试图与党取得联系的报告里提及的、关于部队初期战斗细节和理念的文字。
暗语吻合，细节无误。
杨帆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与陈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如释重负。
“太好了！终于…终于找到你们了！”陈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个平日里冷静理智的参谋长，此刻也难以自持。
杨帆重重握住青山的手，所有的疑虑和戒备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青山同志！欢迎！我们…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他没有再多说“孤军奋战”的艰辛，但紧握的双手和微微发红的眼眶，已道尽一切。
青山反握住杨帆的手，用力晃了晃：“同志们，你们辛苦了！省委一直关注着你们在镜泊湖和之后的一系列战斗，你们打出了中国军人的骨气，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发展壮大，建立了这片根据地，非常了不起！”
他没有过多寒暄，立刻切入正题，从怀中另一个隐秘的夹层里，取出几页折叠整齐、同样字迹密麻的文件副本：“这是党中央近期的重要精神，以及《中央给满洲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的信》，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二六指示信》的副本。目前斗争形势复杂，党中央明确指出，要在东北全力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动争取一切可能反日的力量，不能关门主义……”
马灯下，三人头挨着头。青山压低声音，清晰而富有感染力地传达着党中央的指示：强调要深入发动群众，建立巩固的抗日根据地；在游击队中，要建立坚强的党组织，保证党的领导；要灵活运用游击战术，积蓄力量，准备迎接更艰巨的斗争……
杨帆和陈明凝神静听，仿佛久旱的禾苗逢甘霖。许多他们之前在实践中摸索、感到困惑的问题，比如如何处理与当地其他武装的关系，如何在根据地推行既发动群众又不至于过度激进的政策，党中央的指示都给出了明确的方向和策略。
“……简单说，就是要把我们的抗日根基，扎到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中去！”青山最后总结道，手指在油灯映照的地图上划过，“磐石湾，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陈明激动地一拍大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以前我们很多做法，是摸石头过河，心里没底。现在听了中央指示，真是拨云见日，眼前豁然开朗！”
杨帆重重点头，内心的激荡无以复加。他不仅仅是因为找到了组织，更是因为党中央的路线方针，与他内心深处基于现代知识所认知的“人民战争”、“统一战线”、“持久战”等理念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系统、深刻。这是一种思想上的认同和归属感。
“有了方向，就不怕路远！”杨帆的声音坚定起来，“青山同志，请你尽快向省委汇报我们的情况。我们磐石湾抗日支队，坚决服从党的领导，贯彻执行党中央的指示！”
这一夜，指挥部木屋的灯光亮到很晚。三个人，一盏灯，几页薄薄的文件，却仿佛为整个磐石湾注入了全新的灵魂。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但在这小小的木屋里，一种名为“希望”和“方向”的红色细胞，已经开始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土地上，悄然生根、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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