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炕上残留着微弱的温意,却驱不散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属于新年初几日特有的、更加凛冽彻骨的寒意。
桌上一盏昏黄油灯摇晃着,将围坐四人紧绷的脸孔和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巨大而沉默,如同某种无言的重压。
外面百味堂隐约传来的、属于新年的最后一点残余的笑语与杯盘之声,此刻如同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幕,遥远得几乎听不真切。
惊轲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块承受着千钧重压的玄冰。他面前摊开着一张羊皮舆图,上面以朱砂墨迹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径,目标直指图上那大片标注着苍茫风雪的漠北地域。
而在汴梁开封的方位,墨点重重圈住了一处府衙的轮廓线。他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那枚触手温润的古玉,眸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晦暗不明,仿佛有风暴在其中酝酿,又强行被某种东西封冻凝固。
陈子奚首先打破沉寂。他换下了平日华贵的锦袍,穿着一身便于行走的利落深褐色劲装,面容沉静,唯有眼神深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修长的手指在舆图神仙渡的位置点了点,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轻而缓,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重量:“惊轲,”他声音低沉,带着一贯的理性,只是此刻那理性下压制着深深的忧虑,“我知道寒香寻下落对你……意味着什么。但,凡事总要量力而行,时机二字,重逾千钧。”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惊轲平静得近乎可怕的侧脸,继续剖析利害:“寒香寻是谁?‘洛神’之名,天下谁人不晓?她非是寻常弱质女流!剑惊龙城、智折群魔!若她想走,便是孤身一人,这漠北苦寒之地也未必困得住她!她身涉其中,必有她不得不为的缘由!此刻贸然倾巢而出,神仙渡刚刚重建,根基未稳,诸事百废待兴!这关刚过,多少人的眼睛盯着我们!江湖风波岂是好相与?更有那该死的秀金楼余孽!千夜!那才是真正的毒蛇,盘踞暗处,阴毒无比!我们一动,他便知晓,伺机而噬!再有……”
陈子奚深吸一口气,眼神凝重地投向地图那代表了契丹王庭的方位轮廓线:“……更遑论这涉及国朝兵锋所指!契丹!非是江湖恩怨!那是铁骑如林、弓矢如雨的虎狼之国!朝堂之上的倾轧角力、刀锋之下的血海深仇!我等兄弟固然是肝胆之辈,然血肉之躯,焉能敌那千军万马、国势倾轧?此时大举北进,岂止是冒险?简直是置全盘基业、乃至此地数千江湖好儿郎性命……”他话未说完,但话中的分量已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他缓了缓,终于说出最终的建议:“谋定而后动,休养生息,静待时机!”
烛火跳跃了一下,映着坐在阴影里的江无浪略显冷峻的脸。
他双手环抱胸前,一腿随意伸直蹬在炕沿的雕花木棱上,另一条腿曲起,姿态看似放松,实则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上了弦的弓。
“时机?”他开口,音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敲击般的力度,“千夜那条毒蛇,难道会乖乖等着我们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再去找他?休养生息?只怕休养着休养着,人头便进了人家的功劳簿子!”
他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水的短匕,猛地刺向惊轲,又扫过众人:“寒香寻自然有她的道理!但秀金楼必须根除!这阴沟里的蛆虫,一日不灭,我等便一日寝食难安!至于契丹之行!”他嘴角勾起一个带着浓浓杀气的弧度,“暗中行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们只做分内小事,至于战场拼杀,自有宋朝兵马去!”
江无浪的右拳在袖中无声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那份压抑不住的血勇戾气几乎要破体而出:“我的意思是,以追杀秀金楼余孽、清除千夜为首要之务!这漠北本就是秀金楼盘踞过的老巢之一!顺此线追击,或能一箭双雕!既能灭掉祸患,也未必不能顺藤摸瓜,探出寒香寻的些许踪迹!”
“不行!”一声暴喝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一直沉默的伊刀霍然站起!他身材雄壮,这一起身,魁梧的身形几乎遮挡了小半片灯光,让整个小屋都似乎随之震动了一下。
他双目圆睁,眼白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原本憨厚耿直的面容因激愤而显得异常狰狞,额头青筋暴跳。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无法遏制!
“什么一箭双雕!什么顺藤摸瓜!简直荒谬!”伊刀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和一种被深深激怒的固执,他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无浪,“伊刀不管她洛神不洛神!我只认她是老褚捧在心尖上的人!是老褚把命都交付给她的人!”
“老褚”!这个名字从他爆裂般的吼声中狠狠砸了出来,让桌上的油灯火苗猛地一晃!空气瞬间凝固!
陈子奚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江无浪绷紧的下颌线几乎要碎裂。便是惊轲一直平静无波的眼底,也瞬间掀起万丈狂澜!
伊刀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承载着过于沉重的悲伤和无法推卸的职责,他咬着后槽牙,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坎最深处挖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分量:“清泉兄弟!他为了探契丹军情,深入漠北,最后……最后是我,在他咽气前冲进去,把他背出来的!就在雪地里……”
他粗厚的手指狠狠指向地图上漠北那片被阴影覆盖的区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现在他……寒娘子代他再入龙潭!你们说时机?!说不该动?!那老褚当年死的时机就对吗?!寒娘子替他去就活该吗?!让我干等着?!我伊刀做不到!他娘的做不到!”
他猛地一掌拍在硬实沉重的榆木炕桌上!
“砰!!”一声闷响!
桌子纹丝未动,他掌心下的那块桌面却瞬间陷下去一个浅坑!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无声地蔓延开去!尘土从裂缝中簌簌落下,在油灯光晕里漂浮。
“我欠清泉的,这辈子还不清!他的女人如今陷在那见鬼的地方,生死不知!我伊刀就算拼上这条命,豁出一切!也他妈要去找!”
嘶哑的悲吼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绝,在小屋里轰然回荡,震得纸窗嗡嗡作响,久久不息。那悲愤绝望的力量,让先前冷静剖析的陈子奚和杀气腾腾的江无浪都一时失语。那是超越利害权衡、浸透生死的义字当头,是最纯粹朴素的江湖之诺!
惊轲一直沉默地听着。
听着陈子奚冷静而残酷的现实剖析,字句砸在心上,冰冷刺骨。
听着江无浪锋利决绝的杀伐之音,带着以血还血的痛快,却也藏着更深的不安。
听着伊刀撕裂心肺般的悲愤怒吼,那份深重的兄弟情义和不惜一切的担当,如同燃烧的薪柴投入他冰冷的胸腔。
当伊刀那凝聚着全身悲痛与力量的一掌沉重地拍在桌面上,震得木屑微扬、裂缝蔓延开来时,惊轲搭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收拢,攥紧。指骨泛白,紧握成拳,似乎要将某种翻涌到极致的情绪死死掐灭在手心。
他没有看那桌上的裂痕。他的目光,越过了伊刀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庞大身躯,越过了江无浪紧绷的下颌线,越过了陈子奚眼中无法掩饰的担忧……最终投向了桌角。
那里,孤零零地放着一只做工算不得极其精巧、却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的旧小木匣子。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用边角木料,笨手笨脚地给他做的“全家宝箱”。里面塞着的,不过是几块河边捡的彩色石头,几片冬天窗格上结的奇异冰花纸拓片,一张几个人挤在一起、请街尾落魄画匠画的、模糊的不能再模糊的廉价炭笔小像……还有一枚用红绳编结的粗糙铜钱平安扣。
匣底刻着他自己后来用匕首一笔一划凿出来的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全家福】。
喜欢重生之我在燕云做少东家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重生之我在燕云做少东家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