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寒风,带着年节后特有的一种清冷萧瑟,横扫过神仙渡尚残存着红屑碎纸的码头。
天还没放亮,最深沉的墨蓝色夜幕里,只有零星的几点微弱星光,和不远处百味堂守夜灯笼透出的橘红暖光。
两道几乎溶于暗夜的身影,静默地立在码头最靠近水边的栈桥上。江风裹挟着细碎的冰凌,吹得人脸颊生疼。
一身墨蓝劲装、背着一个狭长包裹的伊刀,魁梧的身躯挺得笔直,像一块沉默的山石。
他拍拍惊轲肩膀,那姿态带着战场上同袍托付后背时才有的沉重:“惊轲贤侄,北边的事,我伊刀拼了这条命也给你铺出路来!保重!”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说完,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跃上旁边一艘早已解开缆绳的轻便小船。
另一边的江无浪依旧穿着那身略显浪荡的半旧青灰色劲装,只是外面罩了一件更厚实的皮坎肩。身形依旧带着那种豹子般的流线感,仿佛随时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朦胧的天光中扫过惊轲年轻却过分沉稳的面容。他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惊轲略显单薄的肩臂——那力道绝非敷衍,带着叮嘱千言的力度。
“小子,” 江无浪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炯炯地盯着惊轲的双眼,“活着走到天泉剑门下等我汇合,才是要紧的!” 他说这话时,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远处百味堂深处,那属于王姝与居所的方向,言外之意不言而喻。“等你信儿!”
言罢,他也不再多言,一个干脆地抱拳,随即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无声地掠上了旁边另一艘小船。
没有寒暄告别,没有篙声,两艘轻舟如同离弦之箭,借着夜色的掩护和风力,悄然没入江面浓重的、墨玉般的晨雾里,只留下两道在微光中迅速淡去的涟漪。
岸边,惊轲久久伫立,肩头玄色貂绒大氅的领子早已染上细碎的、来不及融化的寒霜。他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感受到江无浪刚才那一拍的力道仍在臂骨间震颤,仿佛带着长辈最后一丝不放心的烙印。
寒风灌入衣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气,胸膛里那把名为责任的火焰,灼烧得他双眼发烫,也压得他脊梁比任何时候都要挺得更直。
他知道,从此刻起,真正的凶险已经上路了。
神仙渡的年味被凛冽的寒风一点点吹散。
…………
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终究还是来了。百味堂和主堂大厅又燃起了辉煌灯火,悬挂的彩灯比起除夕更多了几分精巧和别致,糖人儿、豆面灯、糯米元宵的甜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里。
然而,比起除夕夜的肆意奔放,这一晚的热闹中,总隐隐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每个人脸上笑着,心底却都绷着一根弦——都知道,欢乐的尾声已至,分别就在眼前。
红线尤其显得黏人。自从几日前伊刀与江无浪悄然离去后,小小的孩子似乎就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
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惊轲身边,连晚上睡觉都要抱着她的“摇红鞭”挤到惊轲屋子外间的小榻上,美其名曰“保护老大”。
上元灯宴上,红线更是死死拽着惊轲的袖袍一角,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惶然不安,连平日最爱的芝麻馅儿元宵也只尝了一口。当惊轲终于不得不将她从身边轻轻抱起,放到柳衔蝉怀里时,那强忍的泪水终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滚落了下来。
“老大……不走……” 她抽噎着,小手死死揪着惊轲衣襟的前襟布料,泪眼模糊地看着哥哥的脸。那纯净的不舍和畏惧,像针一样扎在所有人的心上。
惊轲的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俯身,将额头轻轻贴在小丫头的额头上。他身上带着淡淡的、还未散尽的硝石烟火气,也带着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沉稳。
“红线不哭,” 惊轲的声音压得极低,温柔却有着不容动摇的力量,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老大要去办一件大事,老大要去带寒姨回家。” 他指尖抹去红线滑到腮边的泪珠,“就像老大给你找回了红玉钿,这次,老大也一定能把她带回来。好不好?替老大守好神仙渡,等着我回来,再带你去放最大的烟火、放最漂亮的河灯,给你打最大的铁花!”
他的眼神异常认真,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承诺感。红线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抽噎渐渐止住,小手固执地伸出小指。惊轲毫不迟疑地勾住她冰凉的小指,用力拉了拉。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丫头一边哽咽一边念叨童谣般的誓约,那认真的样子终于让惊轲紧绷的嘴角松动了一丝暖意。
他将一个编结着红绳、刻着“平安”二字的崭新紫铜小钱挂坠珍重地戴在她细细的颈项上,和小花钿压岁钱串挨在一起。冰凉的铜钱贴着皮肤,红线紧紧捂住了它,仿佛抓住了某种承诺。
柳衔蝉抱着还在轻轻抽噎的红线,眼眶也微微发红,对着惊轲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另一边,一袭白衣胜雪的王姝与,静静地站在稍远的灯影里。她容颜依旧苍白清冷,只是眼神深处那份担忧和不赞同浓得化不开。这几日,她几次欲言又止。她想去!想跟在哥哥身边!哪怕开封是龙潭虎穴!她是唯一的亲妹妹!
“姝与。” 惊轲安顿好红线,转身走向她。
王姝与抬起头,那双清冷如泉的眸子直直望向惊轲,带着近乎执拗的坚持:“哥!我能照顾自己!让我跟着你!”
惊轲看着妹妹异常坚定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和那几乎脱口而出的同意。
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妹妹拢了拢她垂落鬓边的几缕碎发,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最上等的薄胎瓷器。
“姝与,”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留在这里,比跟着我去开封,能帮到我更多。” 他看见姝与眼中瞬间积聚起的委屈和不解,立刻更用力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有些颤抖的指尖。
“听我说,” 他声音放得更缓,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四周喧闹的人群,低声道,“‘无面人’刚交给子奚叔掌控,衔接处尚需磨合,且千夜这条毒蛇潜伏在外,必会趁我们力量分散时伺机而动……神仙渡是我们的家!这里是所有人最后的退路和依仗!我主要还是怕……赵家人对你不利,拿你来制衡我。”
他的目光最终重新落回姝与眼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和信任:“子奚叔是帅才,但他前些年一直在江南,很多根深蒂固的人情牵扯需要我们自己人来周旋。你是我嫡亲的妹妹!你坐镇在此,代表的是‘家脉永续’!是告诉所有人,只要神仙渡在,根基就在!”
王姝与眼中的委屈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觉悟。她看着哥哥年轻面容上那不容置疑的坚毅和隐忍的痛苦,终于懂了。这并非不信任,而是责任最严苛的分工。
她的坚守,是让哥哥能心无旁骛地去搏命的根基!她紧了紧被哥哥握着的手,那力量沉重且冰冷。
“……好。” 最终,一滴清泪滑过她光洁如玉的脸颊,落在地上化为无声的印记。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雪般的清明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强,“我留下。” 苏芜默不作声地站到了姝与身后半步的位置,如同一道无声的墙。那份无需言语的守护承诺,已然印刻。
“少当家,船备好了。” 尘玉瘦的声音从台阶下传来。他和冯如之早已换好行装站在旁边。
冯如之一身便于赶路的红色厚棉衣外罩同色马面裙,脸上依旧是那副天上来渡东家的精干模样,可看向惊轲,尤其是看向在惊轲安抚下情绪渐渐平复的王姝与时,眼中流露的一丝复杂关切却难以掩饰。
惊轲最后一次用力抱了抱怀中的红线,又深深看了一眼强忍着泪意、努力挺直腰板的王姝与——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最柔软的牵挂。
然后,他猛地转身。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柔软和不舍瞬间被铁石般的冷峻取代。玄色大氅在初春依旧料峭的风中扬起利落的弧度。
“走!”
他大步流星,在尘玉瘦、冯如之等人簇拥下踏上停靠在码头中央一艘高大坚固、悬挂“惊”字旗的快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灯火辉煌的神仙渡、岸上那些熟悉又写满牵挂和担忧的面孔,也没有看一眼妹妹姝与和红线隐没在人群后方泪光闪烁的脸庞——他怕只消一眼,脚下便生了根。
巨大的船帆在桅杆上被迅速扯开,发出哗啦的声响,如同巨大的幕布陡然升起。
缆绳被水手用力解开,抛入冰冷的江水中。
沉重的船身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声,巨大的推力开始作用于船体,缓缓脱离堤岸,在黝黑冰冷的江面上犁出一道越来越宽、激荡着碎冰的黝黑水痕。
船,离岸越来越远。神仙渡辉煌的灯火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模糊,最终在宽阔的江面和弥漫的晨雾中,缩成了一团遥远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被遗忘在茫茫暗夜中的、孤独而温暖的梦。
岸上,柳衔蝉终于抱着哭累睡着的红线转身回去。唯有王姝与,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在料峭寒风里,如同一株坚韧的玉兰。她凝望着那艘已经模糊得只剩下剪影的船,一直到那最后一点帆影彻底融入灰蒙蒙的、初露微光的东方天际线。
冰冷的江风刮过脸颊,惊轲站在船头,双手紧握着粗糙冰凉的护栏。发髻上,一根由红线亲手挑选、姝与默默替她簪上的崭新玉簪尾坠轻轻晃动,划破冰冷的空气。他望着前方浩渺无垠、寒雾笼罩的江面与即将驶入的未知天地。
开封府。
那个埋葬了父亲的血仇、隐藏着姐姐下落、更酝酿着倾覆天下风暴的巨大漩涡中心。
他终于要去了。
以一个肩挑千钧的少年当家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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