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
天津城刚送走倒春寒,海河上的薄冰早已化尽,码头上又恢复了喧闹。
直隶总督衙门后院,书房。
此刻气氛凝重,倒比隆冬时节还要凝重几分。
一如此刻北洋大臣、东宫三孤、文华殿大学士李中堂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年近六旬的李鸿章,身穿一件石青色暗八仙纹的常服袍褂,袍襟上不慎溅了几滴茶水,他却浑然不觉。
往日里,他对仪容的考究近乎苛刻,袍子细微不整,都会让侍从们心惊胆战。
可今天,他所有的心神,都被桌案上那份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加急转来的电报译文抓住了。
电文很短,字字却如惊雷:“日本断然废琉球为藩,改设冲绳县,掳其王尚泰及世子尚典至东京。”
“砰”的一声,李鸿章将手中那只把玩了多年的白玉鼻烟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壶盖崩开,辛辣提神的药末洒了一片。
“稚璜,”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唤道,“你怎么看?”
书房下首,侍立着一个面容精瘦的中年人,正是他最倚重的幕僚,时任轮船招商局会办的盛宣怀,字杏荪,但李鸿章私下里更喜欢叫他的号“稚璜”。
盛宣怀躬身向前,拾起那份电文又看了一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中堂大人,倭人此举,欺人太甚…..琉球乃我大清二百年属国,岁岁来朝,此番行灭国之举,是公然打朝廷的脸。京里的清流诸公,怕是又要沸反盈天了。”
李鸿章冷哼一声,
“他们除了会嚷嚷天朝威仪,犁庭扫穴,还会做什么?兵,谁来练?饷,从何出?船,在哪里?”
他一连三问,盛宣怀默不作声,并不回答。
放眼海疆,所谓的“水师”,不过是些零散的旧式炮船和几艘买来的蚊子船,勉强守个港口罢了。
重金从英国人那里订购的炮舰还没到,水师新军和新学刚刚开设不久,远未形成战力。
而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十年磨一剑,陆军学法德,海军仿英夷,其勃勃野心,昭然若揭。
“稚璜,你记下。”李鸿章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花白的辫子在身后微微晃动。
“立刻以我之名,致电总理衙门,言倭人此举乃背信弃义,毁我藩篱,乱东亚万世之太平。我朝不可不争,然不可轻言战事。当先以外交折冲,据理力争,告诫倭人,悬崖勒马。”
他顿了顿,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抽出新绿的百年古槐。
“替我约一下,我要亲自去见日本驻津领事竹添进一郎。”
随后,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电告在英吉利的李凤苞、徐建寅,让他们催促阿姆斯特朗船厂,我们的超勇、扬威两艘快船,必须加快工期!银子不是问题!另外,镇东,镇西那四艘炮舰,让去的弟兄们用心学,开回来,就是我北洋的铁拳!”
“还是缺能镇海的巨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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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的日本领事馆,
竹添进一郎,这位日本驻天津领备,正襟危坐,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第三道,却丝毫未动。
对面的老人,大清国事实上的外交总长,其威严和精明,他早有领教。
“竹添先生,贵国行事,是否太过操切了?《中日修好条规》墨迹未干,第一条便言两国所属邦土,各宜保全,何以转眼之间,便废我琉球王国,改设所谓冲绳县?”
竹添进一郎缓缓起身,深深一躬。
“总督大人明鉴。琉球之事,乃我国内政。琉球藩王向来为我天皇臣子,其地与九州岛关系密切,已数百年矣。我国此次废藩置县,乃是效仿西洋,统一政令,实为改制之必要举措,并无意冒犯上国。”
“何为内政?琉球自洪武年间便奉我正朔,受我册封,二百年间纳贡不绝,天下皆知。其国王姓尚,乃我先皇所赐。此等藩属,岂是贵国一句内政便可轻描淡写,吞而并之的?
竹添神色不变,但语速稍快,“大人所言,是朝贡之礼,而非治权之实。琉球虽向清国朝贡,但其内政、外交,尤其与我国萨摩藩之关系,更为紧密。万国公法有云,主权须为唯一且排他。如今,我国已对琉球行使完全主权。”
“总督大人,时代不同了。如今万国公法通行世界,所谓宗藩之说,早已是过时之旧制。”
“好一个万国公法!”
“贵国倒是将西洋的学问学得快!然则,国与国相交,更重一个信字与理字。贵国此举,背弃条规,强占我属邦,失信于天下,此非文明国家所为!”
“竹添君,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要拿这些糊弄小孩子的说辞来搪塞了。此举信在何处?义在何方?分明是看我大清近年内忧外患,海防空虚,想趁火打劫!”
这话已是极重,近乎撕破脸皮。
竹添面色凝重,但他得到的训令是寸步不让。
“李大人,我国断无与大清为敌之意。”
竹添依旧神色恭敬,语气却硬了起来,“此事已成定局,废藩置县之诏书已下。”
竹添稍作停顿,语气转为更委婉的解释,“不过,我国政府深知此事或引误会,故愿与贵国商谈。譬如,可将琉球南部宫古、八重山诸岛划归清国,而我国保留琉球本岛及北部。如此,既可保全清国体面,亦能了结此番争端。此乃我国内部之提议,望中堂斟酌。”
“分岛?琉球本为一国,血脉相连,岂可如切瓜般随意?且南部诸岛贫瘠,以此搪塞,无异于掩耳盗铃。我大清要的,是琉球国祚之存续,而非几座荒岛。”
“总督大人,恕我直言。清国于去年方才收复新疆,与俄国交涉已是劳心费力。而在海上……我国之决心,已非空言所能动摇。为一已名存实亡之朝贡国,大动干戈,于清国何益?”
李鸿章面色陡然一沉,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怒意。
“竹添,你这是在威胁老夫吗?我大清立国二百余载,幅员万里,尚不惧与任何国家讲这个理字。今日之谈,无非是望贵国迷途知返,遵守信约。若贵国执意孤行,坏我两国交谊,将来之事,恐非今日所能预料。”
竹添知道今日已无法深入,便起身行礼,“在下不敢。今日所言,皆是为两国长远计。我国之提议,仍望中堂细思。外务省仍在等候清国的正式答复。”
李鸿章显得意兴阑珊,起身抛下一句,“罢了。转告贵国政府,王道荡荡,不恃强权。此事,尚未了结。”
竹添再次鞠躬,恭敬地把李送出房间。
李鸿章拂袖而去,走出领事馆,阳光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只觉得心力交瘁。
“蕞尔东瀛,竟敢如此……奈何?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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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议日本占踞琉球并请预防朝鲜各事宜折》
奏为遵议日本占踞琉球,并请预防朝鲜各事宜,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于上年十一月间,接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咨开:据出使日本大臣何如璋咨称,日本将琉球改为冲绳县,特派知事管理。
“………此处太过敏感,删了。”
“旋据何大臣咨称:日本灭琉球,改为冲绳县,布告各国,事已确定。彼国君臣,以为琉球本为萨摩所属,遂尔竟行霸占。种种强辩,背盟弃好,无理已极。其所以敢于悍然不顾者,以为中国目前无力与争,将来或能相谅,至少亦不过空言辩论,于彼无损。等语。”
“臣窃惟日本近在肘腋,永为中土之患…….自明季以来,倭患日棘。我圣祖仁皇帝,亲统六师,扫除环宇,薄海内外,罔不臣服。
日本亦稽首入贡,愿为东藩。二百余年,相安无事。
……是日本惟力是视,本非礼义之所能维。我苟稍示以弱,彼必凯觎,此必然之势也。
该国自与西人订约,广购机器,仿制枪炮、铁路、电线,派人出洋学习,一切步趋西法,虽日臻富强,而国债巨万,民穷财尽。
……其谋我琉球,及注意朝鲜,皆欲有所取偿,以固其国本,非仅贪其土地也。”
“我兵力水师,万不能敌彼,是势之弱者也。彼之兵力水师,虽未得实,较之我则过之,是势之强者也。以理之直,敌势之强,胜负之数,不待智者而后知。然自我朝入主中华,薄海内外,罔不臣服。琉球蕞尔小邦,独能尽诚事我,此中外之所共知也。今无故为日人所灭,我若显为之动,则衅自我开……我若隐忍不言,则彼将轻我,以为我怯。朝鲜、越南,将何所恃?西人亦将何所藉口?”
“日本此举,不仅在并琉球,尤在弱朝鲜,窥我中土。盖琉球既灭,朝鲜必危。朝鲜与日本壤地相接,于彼为必争之地。我不能救琉球,则朝鲜必为所轻。我若竟不理论,是不仅琉球、朝鲜从此解体,即我东三省海防,亦从此多一戒备矣。”
李鸿章在奏折中提出了上、中、下三策,同时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倾向。
下策:密令琉球世子向各国公使申诉,或令其派人赴总理衙门哭诉,而中国佯为不知。
李鸿章在奏折中自己否定了此计,认为“显悖公法,亦断无成理”。
中策: “派员赴日本,按照约章,与之理论。……责其背约,并电知各国驻日公使,声明此事中国断不允从。”
他指出这是当下最可行的方案,即以外交斗争为主。
上策: “暗选将帅,分扎要隘,明示与日本专顾琉球,隐为兼防各口之计。……衅自我开,兵端谁执,则可战可和,游刃有余。”
(这里指的是做好战争准备。)
但他在奏折中也指出,“第三策非不可行,但兵衅不可轻开,必须豫为筹画。
“中国水师,刚刚起手,枪炮、军械,亦未齐备,未可与人争锋。臣反复思之,只有第二策,派员理论,最为妥协。”
“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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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内,弹劾的奏折就雪片般地飞向了紫禁城。
“李鸿章畏敌如虎,丧权辱国!”
“北洋大臣外强中干,名为海防,实为畏葸!”
“不战而屈,国体何在?请斩李鸿章以谢天下!”
翰林院的张佩纶、通政司的黄体芳,这些以敢言着称的“清流”健将,言辞激烈,恨不得立刻将他绑赴菜市口。
核心就是一条,如果不能以武力保护藩属,则“天朝”颜面何存?朝鲜、越南等其他藩属国将离心离德。
他们激烈抨击李鸿章的洋务派主张,是卖国行为。
主张立即出兵,惩罚日本的“不义”之举。
李鸿章看着抄录来的奏折,只是冷笑。
他抽完了一整根雪茄,铺开宣纸,亲自草拟了一份密折,呈给慈禧和光绪。
在密折中,他痛陈中日海军实力之差距,详述北洋水师购舰、建港、练兵之规划,恳请朝廷“外敦睦,内修武备”,暂避其锋,以十年为期,必能扭转乾坤。
他知道,这份密折,是把他自己架在火上烤。十年,这是一个何其沉重的承诺。他已年近花甲,能有几个十年?
深夜,他仍在灯下,给远在德国的几名淮军军官写信。
他询问克虏伯大炮的最新型号,询问毛瑟步枪的射速,更详细地询问德国陆军的参谋制度和后勤体系。
信的末尾,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写道:“尔等皆我心血所寄,务必将西夷之长技,尽数学会。勿负我,勿负国。”
写完信,他感到一阵眩晕。
站起身,却看到桌角放着一份来自美国的信件。
那是留美幼童正监督寄来的,报告了孩子们的近况。信中数次抨击,这些孩子剪辫易服,甚至开始出入教堂。
李鸿章的眉头又锁紧了。
这也是一颗炸雷。
这封信要是落到那些顽固派手里,又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撤回幼童的呼声,从未停止过。
“剪辫子……”他叹了口气,
他提起笔,单独给副监督容闳写了一封信,只写了八个字:“悉心呵护,有我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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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争议不休,最终太后点了头,选择了中策。
“…….琉球为我东海藩篱,日本此举,殊属无理。着派员前往理论,务将该国背约情形,据理驳斥。惟兵端不可轻启,以免另生枝节。所有详细办理情形,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会同李鸿章,悉心筹划,随时奏闻。”
“惟兵端不可轻启,以免另生枝节”否定了主战派,以外交手段解决,避免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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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吹暖了渤海湾。
一艘悬挂着星条旗的美国军舰,在数艘北洋水师炮船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大沽口。
码头上,彩旗飘扬,军乐齐奏,直隶总督李鸿章亲率天津文武官员,早已恭候多时。
他今天要迎接的,是一位特殊的客人——美国前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
这位在美国内战中战功赫赫的将军,虽然数次卷入贪腐大案,但总算体面收场。
卸任后正进行环球旅行。
李鸿章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颗可以借势的棋子,
自从与竹添进一郎不欢而散后,琉球的局势陷入了僵局。
日本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而清廷这边,除了清流们的叫骂,外交抗议,拿不出任何实际的办法。
军机处几次三番来电,催问李鸿章的对策,语气已颇不耐烦。
李鸿章的对策,就是格兰特。
以目前的国力,想让日本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绝无可能。硬碰硬,是鸡蛋碰石头。
唯一的希望,是找到一个有分量的第三方,从中调停,看看能否讨价还价,争回一些颜面和实际利益。
格兰特,无疑是最佳人选。他曾是美国的最高元首,在国际上享有崇高声望。美国在太平洋的利益日益增长,绝不希望看到中日两国彻底闹翻,引发一场可能波及自身的战争。
最重要的是,格兰特此刻是“平民”身份,他的调停,既有分量,又不算正式的官方干预,给了各方转圜的余地。
为了这场接待,李鸿章煞费苦心。
他下令将天津城最好的行馆——“海光寺”收拾出来,内部装潢参照西式风格,摆上了沙发、壁炉和水晶吊灯。
他又让自己的御用厨师,精心研究了西餐菜谱,准备了数十道中西合璧的菜肴。
他甚至还破天荒地组织了一场西式舞会,让衙门里的官员们提前练习交际舞步,闹出了不少笑话。
盛宣怀对此颇有微词。“中堂大人,如此铺张,怕是又要招来言官的非议。为了个卸任的洋总统,值得吗?”
李鸿章喝了一口法国白兰地,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新习惯。
抽雪茄,喝洋酒,一样不落。
“稚璜,你这就不懂了。这不是为格兰特一人,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我要让日本人看看,我大清不是没有朋友。我要让英法德俄看看,美国人是我李鸿章的座上宾。我更要让朝廷里那帮睁眼瞎看看,什么叫外交!
外交,不是逞口舌之快,而是利益的交换,是实力的博弈。没实力,就得有朋友。我们现在实力不济,就更要把朋友这块牌打好。”
他拍了拍盛宣怀的肩膀:“今天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在为国家的脸面和里子投资。这笔买卖,亏不了。”
格兰特走下舷梯时,看到的是一派令他惊讶的盛大场面。
李鸿章身着一品朝服,胸前的仙鹤补子十分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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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天津成了一座为格兰特而沸腾的城市。
李鸿章陪同他检阅了淮军的西式操练,参观了天津机器局,甚至还一起观看了京剧。
淮军士兵的西洋操列、机器局里的轰鸣,都给格兰特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看得出,这位总督正在尽力将这个古老的帝国拉向近代化。
在一次私下的晚宴上,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
李鸿章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翻译和盛宣怀。
自任总督以来,他着手建立自己的智囊和秘书团队,收罗了不少人才。
核心是两人,一个是新招募的留学生,马建忠,刚刚从法国巴黎政治学院留学归来,是第一位获得“文学学士”学位的留学生。他一回国,就因其深厚的西学背景,特别是国际法知识,被李鸿章立即招入幕府,成为处理对外交涉的核心幕僚之一。
另一位核心是罗丰禄,作为福建船政学堂的优秀毕业生,被派往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留学。
他回国不到两年,因为流利的英语和对西方海军事务的精通,早已成为李鸿章在天津处理洋务,建立北洋海军最倚重的翻译和顾问之一。
李鸿章举起酒杯,神情严肃地说:“将军,我视您为挚友,今日有一事相求,事关我国国运,乃至东亚和平,不知当讲不当讲?”
格兰特放下雪茄,点了点头:“总督阁下但说无妨。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愿为朋友效劳。”
李鸿章便遣两位幕僚将琉球事件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将军,您是军人,最重信义。”
“日本此举,如同一个恶邻,趁着我家失火,便闯进来抢夺我世代相传的园林。如今,我家中虽乱,尚有壮丁数万,并非不能与之死战。然我深知,战端一开,生灵涂炭,数十年积累之建设将毁于一旦,更恐引发连锁反应,殃及四邻。我为天下苍生计,不愿轻启战端。故恳请将军,以您公正无私之声望,为我等居中调停,劝说日本罢手,或寻一两全之策,免东亚陷入战火。”
格兰特听得十分专注,他抽着雪茄,眉头紧锁。
“总督阁下,”他沉吟良久,开口道,“您所说之事,我已有所耳闻。从道义上讲,日本的做法确有不妥。但是,您也知道,当今世界,强权即公理。日本既已占据琉球,想让他们完全吐出来,恐怕极难。”
李鸿章心中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我明白。所以我说,寻一两全之策。”
“好吧,”格兰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琉球群岛,南北狭长。据我所知,北部诸岛,如奄美大岛,早已划归日本萨摩藩管辖,而南部的岛屿,例如宫古、八重山,与贵国台湾岛隔海相望,关系更为密切。或许……”
他用雪茄在中间的主岛——冲绳岛上点了一下。
“……或许可以考虑一个折中的方案。将琉球群岛一分为三。北部,既然事实上已属日本,便正式划归日本;南部,与贵国渊源深厚,可划归贵国;中部,即琉球本岛,可让其复国,由琉球王室自治,由中日两国共同保护。”。
盛宣怀倒吸一口凉气。
这等于是让大清承认日本对琉球北部的侵占,并且还要亲手将自己的藩属国一分为三!
这要是传出去,中堂大人“卖国”的罪名,可就真的坐实了。
然而,李鸿章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立刻反对,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如果能争回南部诸岛,那就在东南沿海和日本本土之间,打下了一个楔子,留下了一片战略缓冲地带。
这对保护台湾,屏护福建、浙江沿海,意义重大。
如果能让琉球在中部复国,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意味着日本的吞并不是完全合法的,为将来留下了翻案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可以摆到桌面上去谈的方案。
它满足了日本的部分贪欲,又为大清保留了部分权益和颜面。
他当然知道,这是典型的弱国外交——在无法保全全部的时候,尽力保住核心部分。
“将军,您的提议,我个人……对此表示初步的兴趣。我会将此方案,密报我朝廷,以待圣裁。同时,也恳请您在抵达日本后,能将此意,私下转达给日本的当政者,试探其意向。”
格兰特点了点头:“我会的。但请恕我直言,总督阁下,最终能决定谈判桌上筹码多少的,不是我的调停,而是您身后的力量。”
他指了指窗外,那里是淮军的兵营方向。“是这个。”
李鸿章默然。
送走格兰特后,盛宣怀终于忍不住了。
“中堂大人,三思啊!分岛改约,这与割地何异?朝野上下,必将群情激奋,您将置身于风口浪尖!”
李鸿章疲惫地摆了摆手,坐回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稚璜,我的难处,你还不明白吗?如今,国威尽丧,朝廷颜面扫地,日人得寸进尺,台湾、朝鲜,危在旦夕。”
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盛宣怀:“所以,我们只剩下妥协忍让。以夷制夷,据理力争,能争回一分,便是一分。分岛,是屈辱,但总比全岛尽丧要好。保住南部诸岛,就是保住了我东南海疆的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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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就着三分琉球这个奏折,吵得不可开交。
李鸿章一面继续与日本领事竹添进一郎虚与委蛇,隔三差五地递交抗议照会,另一面,他加紧了对北洋事务的部署。
他亲自审定了派往英国接收“镇东”等四艘伦道尔炮舰的人员名单。
带队的,是驻外使团的参赞,文官徐景澄,还有一名留学回来的海军军官,毕业于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萨镇冰
他把两人叫到书房,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四艘船,吨位不大,但炮很厉害。你们此去,不仅要把船开回来,更要把英国人操船、弄炮、治军的法子,给我学回来,刻在脑子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银票,塞到徐景澄手里。“这是五万两,我的养廉银。不是公款。你们在外,不要舍不得花钱。看到什么新式的鱼雷、水雷、测距仪,只要有用,就给我买回来!英国人若是不卖,就想办法把图纸弄回来!钱不够,我再给你汇。”
徐景澄望着这厚厚一叠银票,眼圈红了。“中堂大人……卑职万死不辞!”
“不要说死,”李鸿章摆摆手,“我要你们都活着回来,活着为我大清打造一支真正的铁甲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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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丁汝昌,他又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其中一份,是关于开平矿务局的筹办章程。为了这座煤矿,他和朝中的保守派已经斗了快三年了。
反对者说,开矿会“震动龙脉”,用机器是“夺小民生计”。
李鸿章在奏折上批道:“西洋富强之本,在于煤铁。我国地大物博,宝藏无穷,却枕于地下而不能用,坐视洋煤充斥市场,利权外流,岂非咄咄怪事?臣意已决,开平之矿,必开不可。若有伤龙脉之说,臣李鸿章一人承担其罪!”
写完,他又拿起另一份文件,是关于天津到上海的电报线路规划。
这同样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反对者说,电线会“干扰风水”“妨碍雀鸟”,甚至会“引电入地,招致雷击”。
李鸿章只是冷笑。
几个月前,天津到大沽口的军用电报线架通时,他第一次通过电报,向大沽口炮台下达指令的情景。
那种瞬息千里的便捷,让他对这个新事物充满了信心。
“愚昧!”他在文件旁批了两个字,然后提笔写道:“电报为军国利器,信息通达,事半功倍。泰西各国,早已密如蛛网。我若再不兴办,则战时必为聋哑,任人宰割。此事实关海防大局,不容再议。”
处理完这些,又是深夜。
他感到一阵疲惫,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仆人送来一份加急电报。是从日本长崎发来的,发报人是格兰特。
电文很短,是英文的。李鸿章叫来精通西文的幕僚马建忠,
格兰特在电文中说,他已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等人私下会晤,转达了“三分琉球”的方案。日方对此不置可否,但表示愿意考虑。
然而,日本提出的前提条件是:清朝必须修改《中日修好条规》,给予日本与欧美列强同等的通商权利和领事裁判权。
“狼子野心!”马建忠看完,气愤地说,“他们这是想用我们自己的藩属,来换取侵夺我们主权的权利!无耻之尤!”
李鸿章却异常平静。
日本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意料之中。”他淡淡地说,“他们是想一箭双雕。用琉球这件事,来换取改约,谋求更大的利益。”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如果答应改约,无异于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如果不答应,那么“分岛”之议也就成了泡影,琉球将彻底丧失,他在朝廷也无法交代。
“进退维谷啊……”他长叹一声。
这一夜,李鸿章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出现在了淮军的练兵场上。
他亲自检阅了炮兵的实弹射击。
看着克虏伯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准确地击中远处的靶标,他那张阴郁了多日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对身边的淮军将领们说:“炮,是好炮。兵,也是好兵。但还不够。我们的敌人,不仅有精良的火器,更有铁打的军纪和灵活的战术。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
他临时决定,要从淮军中再选拔一批青年军官,送去德国,学习陆军。
“名额,五十人。费用,从我北洋的款项里出。告诉他们,学不成的,就不要回来见我!”他 对负责此事的官员说。
看着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李鸿章的心中,总算又多燃起了一丝希望。
外交上的折冲,终究是虚的。
只有这隆隆的炮声,这千百个被新思想、新技术武装起来的年轻人,才是国家真正的未来,才是敢于和列强们在谈判桌上叫板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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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天津。
李鸿章收到了格兰特从日本寄来的正式信函。
信中,格兰特详细阐述了日本政府的立场,与之前的电报内容大同小异。日本人咬死了改约这个前提条件,不肯松口。
与此同时,琉球王室派往天津的秘密使者林世功等人,也在总督衙门外长跪不起,哭求天朝出兵,恢复社稷。
他们头上戴着琉球式的乌纱帽,身上穿着大明的衣冠,在这片已经换了天地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李鸿章没有见他们。
见了也没用。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了一份极长的奏折。
在这份奏折里,他再次向朝廷剖析了整个事件的利害关系。
他指出,日本的改约要求是个圈套,断不可答应。
但分岛之议,仍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向。他建议,可以暂时搁置争议,与日本展开漫长的谈判,以拖待变。
“拖,”
“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武器。我们需要时间。只要再给我十年,哪怕是五年,等北洋水师的主力舰回来了,新订购的炮舰落成了,等开平的煤源源不断地运出来了,等天津到上海的电报线通了,腰杆,就能硬一些。”
“战或者和,也多几分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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