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在怡和洋行为他安排的客房窗前,望着窗外维多利亚道上偶尔驶过的马车和步履匆匆的洋人职员。
他们一行已抵达天津半月有余。
与他同来的,是东华医院的董事张百善,以及一队香港知名士绅。
他们此行明面上的身份,是“东华医院华北灾情考察团”,旨在评估灾情,商讨更有效的赈济方案。
但真正的核心目的,只有陈九、张百善以及那位在南洋书信中提出“移灾”之策的陈逸轩知晓。
第一步,自然不是直接求见那位权倾朝野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而是疏通他麾下庞大的官僚体系。
这第一步,就走得异常艰难。
首先需要打通的是天津知府衙门以及负责具体赈灾事务的“善后局”。
张百善凭借东华医院以往赈灾积累的清誉和与南方粤籍官员的同乡之谊,勉强敲开了衙门的大门。然而,接待他们的官员,表面客气,实则推诿。
“二位先生忧国忧民,下官感佩。”
天津知府衙门的一位王师爷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只是,这移民海外之事,闻所未闻。我朝惯例,灾民就地安抚,或令其返乡归耕,岂有送往万里蛮荒之地的道理?此事……干系太大,下官位卑言轻,实在不敢妄议。”
陈九沉默地坐在下首,他此刻的身份是张百善的“账房先生”兼助手,化名“陈琮”。
这些底层官吏并非不懂变通,而是畏惧责任,更可能的是,他们本身就在现有的赈灾体系中分得一杯羹——官仓放粮的损耗、粥厂的克扣、乃至人市上的灰色交易,都养活着无数蛀虫。
“移灾”计划一旦实施,等于断了他们一条财路。
张百善试图以东华医院的名义和潜在的“捐款”开路,效果甚微。
这些官员久经官场,深知有些钱能拿,有些事却不能沾,尤其是这种前所未有、极易被政敌攻击为“纵民资敌”的敏感事项。
陈逸轩自告奋勇,也没闲着,在此期间发挥了关键作用。
他拿钱开路,混迹在天津三教九流之间,厮混了几个月,慢慢找到了一些突破口,尤其是与一些低层级但实干的漕运、码头官吏的关系,摸清了一些内幕。
“九爷,张董事,”
陈逸轩在一次密谈中汇报道,“据我观察,李中堂目前最头疼的,一是灾民聚集津门,恐生民变,影响洋务大局和北洋核心区的稳定;二是赈灾款项捉襟见肘,户部拨款迟缓,协饷省份拖延,北洋自身的经费也被大量挪用。我们或可从此处入手。”
陈九采纳了陈逸轩的建议,调整策略。
与此同时,伍廷芳派人送来了厚厚一叠文件,“以工代赈,输出劳务,换取侨汇”。
这份报告里详细计算了一名健康华工在南洋种植园一年所能赚取并寄回国内(侨汇)的金额,还有香港多个正规公司的聘用合同,南洋华商的聘用合同,以及华工合同的细节等等。
这叠文件,通过陈逸轩搭上的关系,辗转送到了天津海关道、同时也是李鸿章亲信之一的盛宣怀的一位幕僚手中。
海关涉及洋务和税收,对“侨汇”二字更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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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这份侧重于经济账的报告引起了盛宣怀的注意。
他如今主持轮船招商局、电报局等多项实业,对资金渴求极甚。
看到了这个计划中蕴含的、可能缓解北洋财政压力的可能性。
数日后,陈九和张百善终于获得了在天津北洋大臣行辕外围签押房,面见盛宣怀的机会。
盛宣怀公务繁忙,见面时间很短。
他仔细翻阅了那份报告,重点询问了侨汇的结算流程、如何保证资金安全汇入天津指定的票号、以及南洋用工需求的真实性。
“此事,理念颇新。”盛宣怀沉吟道,“但尔等须知,民为邦本,朝廷于子民出路,慎之又慎。且南方会党混杂,这劳工输送,如何保证不与匪类勾结?”
陈九此刻以助手身份,恭敬回答:“盛大人明鉴。此次纯属商业招工行为,由香港东华医院此等获朝廷嘉奖的慈善机构担保,一切合同待遇,皆参照西洋各国通行的劳工契约,公开透明。招募之工人,直接由太古、怡和等信誉卓着的洋行船只运送,抵达南洋后,亦由与东华医院有合作的可靠商号接收安置,绝无与任何会党牵连之可能。
所有侨汇,皆通过汇丰、蔚丰厚等正规银号汇兑,流程清晰,便于官府稽核。”
陈九刻意淡化了自己和华人总会的背景,将所有光环都聚焦于东华医院和洋行身上。
在李鸿章、盛宣怀这些务实的洋务派眼中,会党是隐患,但洋行的规则和东华医院的清誉,则是可以利用和信任的。
盛宣怀不置可否,但答应将此事“酌情禀报中堂”。这已是巨大的进展。
其实,整个南方地区包括南洋,但凡做任何跟人丁有关的生意,谁能不跟会党扯上关系,更不要提庞大的人口流动,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些饥民是太过庞大的包袱,压得人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日子是焦灼的等待。
陈九没有闲着,他让陈逸轩继续深入调查灾民情况,暗中物色一些身体条件较好、有意愿离乡背井求生的青壮,并初步接触了天津码头一些有实力的把头,许以运输、管理方面的利益,预先化解部分潜在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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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柔佛在天猛公阿布巴卡殿下治下,政通人和,局势颇为稳定。
此位统治者思想开明,深谙与英人相处之道,虽尚未正式获苏丹封号,然已实际执掌大权。其施政多借鉴西洋制度,整饬内政,兴建道路,将昔日渔村新山发展为初具规模之市镇。
尤为可贵者,阿布巴卡殿下对华商态度友善,此实为难得之投资移民环境。
柔佛今日之经济命脉,系于独具特色之“港主制度”。
此制犹如特许经营,华商可向王室申请“港契”,获得大片土地之开发权。
作为回报,港主享有经营赌博、当铺、酒类、猪肉及鸦片五类之专利权,每年仅需向王室缴纳定额税费。
目前柔佛境内已开辟二十九条河流流域,沿河开发之港脚多达数十处,几乎尽为华工开垦之种植园。
其主要作物甘蜜与胡椒,产量丰饶,多经新加坡转口外销。
柔佛甘蜜产量已居世界之冠,获利颇丰。
柔佛华民人数,暂无精确统计,然各港脚聚居者已达数千家之众。
其中潮州籍人士凭借与王室之良好关系及对本地洪门义兴公司之掌控,在种植业中占据优势。
而福建人多营商业,客家人与广府人则从事矿务与手艺。
此地华社已形成“独尊义兴,五帮共和”之格局。
义兴公司俨然如华人社会之自治机构,掌管庙宇、义山等公共事务,其领袖在柔佛华社中威信极高。
如港主陈开顺、商贾黄亚福等,皆为此间翘楚,
英国势力日益渗透,未来政治格局或有变数。港主制度与义兴公司之特殊关系能否长期维持,尚待观察。”
陈九看完了信件,叠好放在一边,又拿起了另外一封,信上详细说明了柔佛的三合会,义兴的重要人物,当地的一些洪门分支,会馆等等。
“左一个义兴,右一个义兴。”
陈九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从旧金山到檀香山,广州到南洋,他经手的情报里面大大小小不下几十个义兴。
大的有像是占了锡矿半天山的,手下大几千青壮,小的几十人,凑在一起在当地的华社混口饭吃。
这洪门,天南海北不知道洒出去多少。
作为洪门大哥,陈九也试图寻找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满清入关,大量的明朝遗民、败军和士大夫不甘心受异族统治,转入地下,形成了各种以“恢复大明”为宗旨的秘密组织。
“洪门”中的“洪”字源自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洪武”。
清初至中,洪门天地会主要在福建、广东、台湾等东南沿海地区活动,多次发动起义。
可是随着清朝统治的相对稳固,很多背后支持的士绅举手投降,很多人也受够了反贼的日子,减少了活动。
“反清复明”的现实可能性越来越小,洪门的性质开始逐渐演变。
政治目标难以实现,逐渐转变为下层社会民众的互助性组织,笼络农民、手工业者、船夫、小商贩。
开始时为成员提供保护、调解纠纷、筹措资金、安排生计,后来,好多就成了暴力团伙,说是提供保护,其实就是变相的吸血,自己经营一些赌场,鸦片档,收平安银。
在缺乏安全感,四处动荡的民间社会,发展迅猛。
随着政府的打压,几次参与重要的起义失败,加上西方殖民地的劳动力短缺,这些洪门分支好多跑到了海外去。
在本土,他们是一个被镇压的、带有政治色彩的秘密反叛组织。
在海外,摇身一变,直接就是华人社区事实上的权力核心和治理机构。填补了殖民政府与孤立华人移民之间的权力真空,既是保护者,也是管理者。
除了舔一下鬼佬,忍一忍洋大人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风险,何乐而不为?
尤以南洋地区为甚,会党遍地开花。
这个问题一度让华人总会也束手无策,杀?杀得过头引起殖民政府警惕,在南洋直接没有立足之地。英法、荷兰,西班牙不会乐意看到一个新的暴力组织打破殖民地的稳定,哪怕是挂着洪门的皮也不行,只能有限度地小范围使用暴力。
招揽也行不通,这些人的根基在南洋,甚至做好了不回国的准备,在本地开枝散叶,抱团求生,对外来的陌生组织很警惕。
归根到底,除了身份都是华人这一点,大家彼此的利益点,屁股坐在哪边,根本都没有一点共通之处。
只能徐徐图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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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伍廷芳再度回信,柔佛的事已基本搞定。
陈九指示他,继续深入,并与南洋几家合作起来信誉较好的英国种植园主接触,敲定首批数千人的用工意向和合同范本。
这期间,陈九再次亲自前往灾民区。
官府的粥厂依旧稀薄,灾民的数量似乎并未减少,路边倒毙的尸体也屡见不鲜。
传统的赈灾方式已近失效。
终于,在抵达天津近一个半月后,消息传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同意在节略(简要汇报)的基础上,拨冗一见,听取东华医院代表关于“以工代赈新法”的更详细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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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见地点在保定直隶总督署的花厅,而非天津。
这本身就传递出一种信号:此事重大,需在更为正式和核心的衙署商议。
陈九依旧以张百善助手的身份随行。
经过层层检查,他们被引入花厅。厅内布置典雅而不失威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汁的味道。
不久,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着便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不怒自威的老者在幕僚的簇拥下步入花厅,正是权倾一时的李鸿章。
东华医院的董事身份在香港华人社会已是上流中的上流,但面对如今权倾一时的李中堂,还是战战兢兢,倍感压力。
张百善连忙上前,依礼参拜。
陈九紧随其后,深深一揖,但能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起来吧。”李鸿章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疲惫,“杏荪递来的节略,老夫看过了。东华医院,心系北地灾黎,不远千里而来,其情可悯。说说你们这个以工代赈,输出劳务的具体章程吧。”
张百善按照事先商定的方案,由他主述。
他再次强调了东华医院的慈善初衷和以往业绩,然后详细阐述了计划:由东华医院联合南洋华商,以慈善募款垫付部分前期费用,仿照西洋招工惯例,在天津招募数千名自愿的青壮灾民,签订正式劳务契约,由洋行的船只运送至南洋英、荷属地之种植园、矿山工作。合同期内,工人薪资待遇从优,并承诺将其部分收入,通过指定银号定期汇回天津,再由其家人凭票支取。
李鸿章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未发一言。待张百善说完,他方才缓缓开口,问题直指核心:
“一,尔等如何保证,此非拐卖猪仔之行?昔日澳门猪仔馆之惨状,老夫亦有耳闻。”
“二,南洋瘴疠之地,水土不服,若工人大量病死,其责谁负?岂非徒增罪孽?”
“三,侨汇之利,看似可观,然如何确保能如实抵达灾民家属之手?中间环节,贪墨几何?”
“四,亦是关键,此例一开,数万乃至数十万丁口流失海外,朝中清流物议,尔等如何应对?外人若以此攻讦老夫‘弃民’,又当如何?”
每一个问题都敲打在张百善心头,他额头微微见汗。
这时,陈九上前半步,依旧保持恭敬姿态,但语调沉稳:
“中堂大人明察秋毫,所虑极是。小人斗胆,试为大人剖析。”
“其一,防猪仔之弊,在于章程透明、三方监管。招工时,合同条款需经官府、东华、洋行三方核准,明示工人。上船前,由官府派员点验,确认自愿。抵达后,由东华组织联络南洋商号接应,监督契约履行。一切操作断绝会党和客头插手,与昔日秘密拐骗截然不同。”
“其二,水土疾病,确为风险。故此次仅为试办,人数控制在三五千。我等将优选身体强健者,并随船配备常用药材,抵达后亦会要求用工方提供基本医疗保障,我等也会组织人手作为工头深入用工方的种植园、矿山等监督。此举固然有风险,然留在此地,彼等亦是九死一生。赴南洋,虽险,却有养家赚银之望。两害相权取其轻。”
“其三,侨汇流程,由用工方直接将款项汇入汇丰天津分行或大人指定之官银号,专户管理。工人家属凭契约副本及地方保甲证明,至银号支取。东华医院可派员协同官府,监督发放,定期公示,最大限度杜绝克扣。”
“其四…”陈九略一停顿,
“关于朝议物议…此事实为商业招工,而非官府弃民。且此举非但不耗费国库,反能为大人之北洋,开辟一条稳定之外汇来源。
侨汇流入,充盈市面,利于商贾,稳定民心,更可部分缓解赈灾压力。
至于清流之言…大人力行洋务,创海军,兴实业,何尝不遭物议?
然利国利民之事,大人向来独排众议,力担千钧。
此次若能以数千饥民之性命,换得一线生机,更为北洋拓一新财源,纵有微词,以大人之威望,亦足可平息。况且…此事若成,他日史笔如铁,亦当记下中堂于国难之际,变通救民之德政。”
陈九最后,隐隐点出了此事可能带来的政治声誉和实际利益,特别是“缓解北洋财政”、“开辟新财源”以及“德政”的评价。
李鸿章沉默良久,花厅内落针可闻。
陈九话里的试探和心机让他十分讨厌,本想发火,但一想到上千万的流民,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他端起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
“尔等所言,不无道理。然此事体大,不可不慎。
这样吧,老夫准尔等先行试办。
规模,就依尔等所请,先招三五千人。一切章程契约,需报天津道、海关道核准。
招工过程,官府需派员全程监督。
侨汇流程,按尔等所言,设专户管理,东华需负稽核之责。若有任何差池,或引发事端,即刻停止,尔等亦需承担相应后果。”
“谢中堂大人恩准!”张百善与陈九同时躬身,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虽然只是试办三千人,但这意味着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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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无正式公文,但李鸿章的默许态度已足以让下面的人办事。
在天津道、海关道衙门,具体的章程条款又经历了反复的扯皮和修改。
官吏们试图在其中塞入更多利于自身监管(或者说分润)的条款。
陈九一方则必须在保证计划核心,劳工权益和侨汇流程不被破坏的前提下,做出一些让步,同意支付一笔“管理费”给地方衙门,并承诺在招募和运输环节,优先雇佣与官府关系密切的本地力夫。
对比和鬼佬打交道,和这些大小官员沟通做事是难上加难。
各色人物,层层加码。
陈逸轩在此期间四处奔走协调,也是精疲力尽。
同时,他们在城外设立了临时招工点。
起初,灾民们对“去南洋”充满疑虑,传言四起。
但当第一批自愿报名者,在签订合同后当场领取了少量安家费,预支部分薪饷,一袋子粮食和一套新衣时,观望的人群开始动摇。
活生生的银元和吃的,比任何口号都更有说服力。
筛选工作严格进行,只招收十六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身体相对健康的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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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经过近一个月的筹备,第一批约一千五百名北方劳工,在官府差役和东华医院人员的共同监督下,于天津码头,登上了悬挂英国旗帜的太古洋行蒸汽轮船。
他们穿着统一的粗布衣服,背着简单的行囊,一脸茫然。
陈九、张百善、陈逸轩站在码头上,望着巨大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汽笛长鸣,轮船缓缓驶离泊位,向着广阔的南方海域驶去。
“总算…走出了第一步。”
张百善长舒一口气,脸上难掩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本来是为了邀名和陈九承诺的利益,但做到这一步,同样也感慨良多。
陈逸轩目光追随着远去的轮船,轻声道:“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还很长,也很难。”
陈九没有说话。
大灾之年,体弱多病的,脚力不行的,不耐饿的,没有几分凶恶气的,甚至运气不好的,基本都被淘汰了。
这第一批几千人,堪称优中选优。
只要能吃饱饭,怎么都行。
这数千顽强存活下来的“北地佬”下南洋,看似分配到各个合同里标注的种植园去,其实只会送一个地方,柔佛。
那里的天猛公已经被说动,划拨了大片土地。
最重要的是,那地方和兰芳隔海相望,大船开过去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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