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浊浪滔滔。
位于洛阳以北的黄河古渡口，往日只有些摆渡的小舟和零星渔船，如今却成了一片巨大的工地。号子声、水流声、木材的碰撞声、官吏的吆喝声，混杂着黄河特有的土腥气，构成一幅繁忙喧嚣的图景。
这里是重新疏通的通济渠与黄河的交汇口，也是此次漕运大动脉西延工程的关键节点。大批从附近州县征调来的民夫，赤着上身，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拉动着沉重的刮板和水车，清理着渠口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泥沙和杂物。更有水性好的汉子，潜入冰冷的河水中，用凿子和撬棍，清理着阻塞河道的暗礁和沉船残骸。
工部水部郎中郑淳，一个皮肤黝黑、精干瘦削的官员，正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木台上，手持扩音的竹喇叭，声音沙哑地指挥着。他面前摊着厚厚的河道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水深、流速、淤塞点。
“那边！再下去一队人！把那段朽木给我拖上来！”
“抽水车不要停！把洼地的积水排干！”
“告诉后面运石料的，青石条直接运到三号堰闸去！这里用不上！”
他的指令一道道发出，手下的小吏们奔跑着传达。这是一项极其繁琐且需要高度协调的工程。不仅要疏浚旧渠，还要加固堤岸，修复乃至重建控制水流的堰闸。
“郑郎中，这段老渠底淤泥太深，挖下去三尺还是软泥，根本站不住人，也无法夯实的基啊！”一个满身泥浆的工头跑上来焦急地汇报。
郑淳眉头紧锁，快步走下木台，来到那段问题渠段。果然，民夫们站在及膝深的黑臭淤泥里，吃力地挖掘着，但挖开的坑洞很快又被周围的流泥填满。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淤泥仔细捻了捻，又看了看两岸的土质，沉吟片刻，果断道：“停！这样挖不行！改用‘沉箱法’！”
“沉箱法？”
“对！立刻去伐粗竹，编成大竹排！将竹排沉入这段淤泥渠底，上面压满装土的草袋，先强行铺出一条硬底来！再在竹排两侧打下木桩固定！然后才能在草袋上进行夯筑！”这是他从古籍和水工老匠人那里学来的土办法，成本高，但对付这种流泥地有效。
命令被迅速执行。巨大的竹排被拖来，沉入淤泥，一袋袋泥土被抛下，民夫们喊着号子，奋力夯实……虽然缓慢，但一段坚实的新渠基终于在一片泥泞中艰难地显现出来。
与此同时，洛阳城东北，着名的含嘉仓城遗址上，同样是一片热火朝天。
含嘉仓前朝便是巨大的皇家粮仓，战乱中一度荒废。如今，它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规模远超以往，巨大的仓窖如同一个个倒扣的巨碗，密集地分布着。工匠们采用最新的“防潮技术”：仓底铺设烧制的陶砖，砖下埋设竹管通风，四壁用夯土夹着石灰层层捶打，坚硬如石，最后再刷上桐油与石灰混合的涂料。
一座座高大的仓房也在原地拔起，存储着不宜入窖的物资。仓城周围，壕沟深挖，围墙高筑，有重兵日夜巡逻把守。这里，将是帝国东部粮赋西输的最大中转站和战略储备库。
漕渠的疏浚工程一路向西延伸，遇山开路，遇水架桥。古老的通济渠和永济渠部分河段，在无数民夫的血汗中，重新恢复了畅通。河水变得清澈了些，映照着两岸新绿的垂柳和重新立起的纤夫石桩。
这一日，黄河古渡口迎来了第一批大规模的漕船船队。
这些船只与黄河上常见的平底沙船不同，是为漕运特制的“歇艎支江船”。船体修长，吃水较深，稳定性好，适合在运河中航行。每船可载粮数百石甚至上千石。船队浩浩荡荡，不下百艘，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几乎堵塞了河面。
船一靠岸，等待已久的仓吏和役夫们立刻上前。巨大的木质吊杆吱呀作响，将一袋袋从河北、山东等地征收来的粮食，从船舱吊运到岸边的牛车之上。车队旋即组成长龙，沿着新修的驰道，将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含嘉仓储存，或直接换船经通济渠西入长安。
漕船上，除了押运的官兵，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衣衫褴褛、皮肤古铜色的纤夫。他们大多是沿岸征调的民夫，也有以此为生的专业纤夫。长长的竹篾拧成的纤绳，深深地勒进他们结实的肩膀。每当船只通过水流湍急或堰闸之处，便是他们最辛苦的时候。
“嘿——呦——嘿呦！”低沉的号子声在河岸上响起，节奏缓慢而有力。纤夫们几乎匍匐在地，身体与地面形成锐角，一步一步，艰难地将沉重的漕船拉过险段。汗水滴落在泥土里，瞬间消失无踪。他们的存在，是这宏伟漕运体系中最原始、也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堰闸处，则有专门的水工吏员负责管理。他们根据水位和船只通行需要，精确地控制着闸门的开启和关闭，利用水位差助船通行，效率远比单纯拉纤高得多。
郑淳郎中乘坐一艘快船，逆流而上，视察着这条刚刚恢复跳动的经济命脉。他看着满载粮食的漕船顺利西去，看着两岸逐渐恢复生机的村落，看着纤夫们艰辛却充满希望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郎中，最新统计，本月经由洛阳转运至关中的粮赋，已达三十万石！”一个小吏兴奋地跑来汇报。
郑淳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而欣慰的笑容。三十万石！这足以养活关中新增的军队和人口数月之久！陛下重开漕运的战略，正在显现出巨大的威力。
他望向西方，仿佛看到了渭水之上，同样繁忙的漕船正驶向长安太仓。关中之地的饥馑风险，因此而大大降低。帝国的中枢，因此而更加稳固。
这条由汗水、智慧、金钱和无尽劳力重新打通的水上通衢，输送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帝国的血液和命脉。它连接起东方财富之地与西方政治中心，使得北秦王朝的统治，真正建立在了一个坚实而广阔的基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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