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棒前端的熔液还在发红,陈麦穗没有放下。她盯着那团光亮,呼吸放慢,手稳得像山脊。
炉火在锅底跳动,映出她袖口烧破的小洞。阿禾蹲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根空心芦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锅里。
“再等半刻。”陈麦穗说,“现在挑出来,还是会裂。”
话音落下,屋外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凉风,吹得火苗往一侧偏去。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站在门口,衣角沾着露水。
是徐鹤。
他没说话,先走到灶边,伸手在空中虚探了一下热气,又低头看了看锅里的熔液。
“温度够了。”他说,“配比也对。你加了多少纯碱?”
“三成。”陈麦穗答,“炭减了一半。”
徐鹤点头,从篓子里取出一块白色石片,在锅边轻轻刮下一点冷却的残渣,放进嘴里抿了一会儿。
“清苦中带涩,有硅味。”他睁开眼,“确实是石英砂化开的。不是陶,也不是琉璃。”
他抬头看向陈麦穗:“这东西,得有个名字。”
屋里的人安静下来。连翻动木炭的声音都停了。
徐鹤绕着灶台走了一圈,目光落在窗台上那块初成的透明玻璃上。月光穿过它,在地上投出一道斜影。
“色如碧水,质若凝脂。”他说,“古籍里讲‘玻’为玉之属,‘色’通万物之象。此物既由火炼石出,又显本真之色——不如就叫‘玻色’。”
陈麦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玻色……”她转头看阿禾,“记下来。”
阿禾立刻从怀里掏出陶片和炭笔,写下两个字。她的手腕微微发抖,但笔画很稳。
“玻色。”陈麦穗重复一遍,像是要把这两个字钉进记忆里。
她把铁棒缓缓伸回炉中,将熔液轻轻搅动一圈,然后挑起一团鸡蛋大小的光亮,移至桌面早已准备好的陶模上方。
“试试能不能定型。”
她用另一根细铁条轻敲棒身,熔液落下,开始冷却。众人屏息看着那团红亮慢慢变暗,最终凝成一块半透明的圆片。
没有裂。
有人低声道:“成了?”
陈麦穗没回答。她拿起那块圆片对着灯光看,里面还有细小气泡,边缘也不平整,但它确实是完整的、能透光的固体。
“再来一次。”她说,“这次用管子吹。”
阿禾已经把芦管一头削尖,小心翼翼凑近炉口加热。她学过医,知道火候差一点就会烫伤喉咙,更明白这种新法不能急。
陈麦穗指导她:“等管口软了,就轻轻贴上去,别用力。然后慢慢吹,像吹蒲公英那样。”
阿禾照做。芦管触到熔液表面,轻轻一粘,她闭上眼,缓缓吐气。
一丝极细的气流钻入红热的液体中。那团熔液微微鼓起,像一颗心跳的豆子。
她继续吹。
鼓包渐渐拉长,变成一个小泡,悬在管端。
“快撤!”陈麦穗提醒。
阿禾迅速抽回芦管,将整根管子横放在泥台上。那颗小泡还泛着微光,形状歪斜,但确实是个中空的体。
“是空的!”有人喊出来。
徐鹤走过去,仔细查看那个小泡。他用手摸了摸表面,又对着灯照了照。
“薄厚不均,但确实是吹出来的。”他说,“这是第一根‘玻管’。”
阿禾终于笑了。她坐在地上,靠着墙,额头全是汗。
“我还能再试。”她说。
当天夜里,织坊没熄灯。
第二批原料重新调配,炭少碱多,石英研磨得更细。炉火烧得稳定,锅底铺了一层耐火泥,防止粘连。
陈麦穗亲自守灶,每隔一刻钟记录一次火势变化。徐鹤坐在角落,用羊皮卷写下“玻色”特性:可熔、可塑、可透光、不吸水、不易腐。
第三炉出炉时,已是五更天。
这一次,他们用了铜制短管代替芦管。阿禾再次尝试吹制。
她蹲在炉前,双手握住铜管两端,将开口端浸入熔液。轻轻一提,裹住一小团热流,然后深吸一口气,平稳吹入。
气泡缓缓隆起,变得圆润。
她一边旋转铜管,一边继续吹。熔液随着气息延展,逐渐拉长,形成一个细颈、鼓腹的形状。
等到足够大,她迅速将铜管架在模具上,让其自然垂落定型。
冷却后,取下成品。
一只花瓶摆在桌上。虽然歪斜,内壁粗糙,但能看出轮廓——瓶颈修长,瓶腹饱满,通体透明。
织妇们围上来,一个个伸手摸,却不敢用力。
“真的能做成瓶子?”一个年轻女子喃喃道。
“拿它装水,看得见有没有虫。”另一个说。
“比陶轻,还不漏。”
“要是能做大些,当酱坛盖也好。”
议论声越来越多。
陈麦穗拿起那只花瓶,走到窗前。晨光刚透进来,照在瓶身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晕。
她把它放在桌上,又把前几日做的碗、杯、镜片一一摆开。七件器物排成一行,每一件都不完美,但每一件都是新的。
徐鹤走过来,在每件器物旁标注用途:饮器、照面、盛药、观天、记事、封坛、插花。
“七用俱全。”他说,“这不是奇技淫巧,是民生之器。”
太阳升起时,织坊内外已站了不少人。
消息早就传开了——麦穗娘炼出了“明石”,能透光,还能吹成瓶。
老妇抱着孙子来看,年轻人踮脚往里张望。孩子们挤在门口,指着玻璃嚷“亮亮的东西”。
织妇们轮流举起那些器物,对着阳光照,看手指影子能不能穿过去。
“真清楚啊。”
“比我家铜镜还亮。”
“要是能一人分一个,冬天照着缝衣多好。”
突然,一个中年妇人问:“这东西……能换多少粮?”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
说话的是赵家村的李寡妇。丈夫死在徭役上,她靠织布养三个孩子。她手里攥着一块碎玻色,眼神认真。
“我不是嫌它不好。”她补充,“我是想知道,值不值一顿饭?能不能让我娃冬天穿上厚袜?”
屋里静了下来。
陈麦穗看了她一眼,没马上回答。她转身从架子上取来一块未打磨的粗石英,又拿出一小包纯碱,放在桌上。
“这块石头,山上到处都有。”她说,“碱草灰也是我们自己晒的。烧它的柴,是林子里捡的枯枝。没有人收钱。”
她顿了顿,拿起那只花瓶。
“但它花了七天火候,六次失败,两个人守了三个通宵。阿禾吹破了嘴唇,徐先生尝了十几种渣滓。这些,怎么算粮?”
没人说话。
“它可以换粮。”陈麦穗说,“也能换盐、换布、换牛。但它换的不只是这些东西。”
她环视众人:“它换的是心思。从前我们只会用陶罐、木盆、麻袋。现在我们知道,石头能变成透明的器皿,女人能吹出花瓶,穷人家的孩子也能看见阳光穿过瓶子的样子。”
她把花瓶递给李寡妇:“你拿回去。装点清水,插根野花。明天来告诉我,你儿子看到时说了什么。”
李寡妇接过,手有点抖。
徐鹤这时起身,把羊皮卷收进竹篓。他临走前对陈麦穗说:“我会把‘玻色’之法抄三份。一份送太仆寺,一份留织坊,一份带上路。”
“为什么送官府?”有人问。
“因为若只藏在陇西,它就只是个宝贝。”徐鹤说,“若传出去,才叫技艺。”
他走了。
天完全亮了。织坊里堆满了刚出炉的玻色器。有的做成扁盘,有的拉成长管,还有一个小孩模样的小人,是某个织妇趁没人注意时偷偷捏的。
阿禾坐在火盆边,小心地用细沙打磨一只杯子的口沿。火星偶尔溅到她手上,她也不躲。
陈麦穗站在中央,手里拿着一根铁棒,上面还沾着一点未清理的熔渣。
窗外,阳光照在陈列的玻色器上,反射出一片片流动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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