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雪后初霁。艮岳“香石洞天”内,玉树琼枝宛若琉璃仙境。徽宗赵佶裹着紫貂大氅,斜倚暖玉榻,面前兽炭金盆烘得暖阁如春。太师蔡京、枢密使童贯、少宰李邦彦等近臣勋贵环伺,锦袍貂帽,映着窗外皑皑雪色。亭台间丝竹隐隐,更有驯鹿白鹤徜徉雪地,一派“与民同乐”的升平幻景。
张昊身着簇新绿锦官袍,手捧装裱华贵的《艮岳记》卷轴,深吸一口气,在暖阁中央朗声诵读:“……其山雄拔峭峙,巧夺天工。或如翔龙,或似伏虎,云根乍吐,月窟旁通……” 词藻华丽,极尽铺陈之能事。徽宗闭目捻须,唇角含笑,仿佛已神游其中。侍立张昊身侧一人,面容蜡黄,三绺微髯,身形却挺拔如松,正是易容后的林冲,旧日殿前司好友田教头冒死引荐的“同窗护卫”林远图。他目光低垂,似恭谨,眼风却如无形蛛网,罩定暖阁每一处门户与阴影,尤其掠过角落那几名扮作西夏贡使、却掩不住颈后髡发痕迹的金国宗室。
“……此皆圣主仁德,感召天地,方有神运昭功之石,应瑞而至!”张昊诵毕,额角已沁汗珠。
“善!”徽宗拊掌,龙颜大悦,“张待诏此文,道尽艮岳神髓!诸卿可知,此‘艮’字,究作何解?”他兴致盎然,目光扫过群臣。
蔡京率先躬身,声音圆润如珠落玉盘:“回官家,《易》云:‘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君子知万物之几,皆原于思。物未至前,思一妄动,则邪妄之条理,忽尔粲然。故当澄心静虑,思不出位,邪妄自消。” 他语带玄机,似在自辩其权术。
童贯忙接道:“太师高论!奴婢粗鄙,只知‘艮’者,止也。如鹰隼伏于岩阿,其静也,乃为鸷击蓄势!乍伏之动,其动必鸷!此兵家制胜之道也!”他按剑挺胸,意有所指。
李纲冷哼一声,踏前一步,声如金铁交鸣:“启禀陛下!《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然臣以为,兼山之《艮》,止之尤者也!夫人有所行,而将入乎邪辟,以不知返者,非大止之,无以救过!然待其行而遏之,如蔡太师所言‘思不出位’,恐为时已晚!当于邪念方萌,便以雷霆之势止之,方是正理!” 字字如刀,直刺蔡、童。
徽宗未置可否,目光忽落在那“护卫”林远图身上。此人虽垂首侍立,然渊渟岳峙之气,迥异寻常武弁。“这位壮士,似有高见?” 徽宗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此人眉宇轮廓,竟有几分似那风雪夜逃的禁军教头……
林冲心头一凛,面上却古井无波,依礼躬身,声音沉凝沙哑,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金石质感:“回圣上。草民粗通武艺,于易理浅薄。然以武道观之,《艮》之止,非强遏其身,乃亟止其思于未行之先!心如奔马,思乃缰绳。当位求实,虚妄不作,则心静如古井,波澜不起。心静,则行自有防,举手投足皆合规矩。纵有无心之过,亦如微风拂水,俄顷自平。故《艮》者,治心之道也,非拘泥身形之治身之术。”
一席话出,满阁皆静!徽宗眼中疑惑尽消,代之以激赏光芒!此论深契其“心性修为”之道,更将武学意境化入玄理,精妙绝伦!“妙哉!当位求实,虚妄不作,心静行防!此真得《艮》之三昧!” 他抚掌赞叹。蔡京童贯脸色微僵。角落金国宗室如听天书,茫然四顾,只觉宋人言语比弯刀更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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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下方,幽深曲折的地宫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刺骨阴寒取代了暖阁熏风,浑浊的土腥气中混杂着铁锈与汗味。数十名身披铁环重甲的“铁浮屠”精锐,口衔枚、马裹蹄,正如沉默的巨兽在黑暗中潜行!火把映照下,甲叶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沉重的脚步压得地道积尘簌簌落下。
燕青一身金人装束,紧贴冰冷石壁而行,花绣隐在铁甲之下。他身侧正是金国秘使完颜斜保,鹰目在昏暗中闪着幽光。“浪子,记清了,”完颜斜保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香石洞天暖阁之下,便是‘漱玉轩’秘库!轰开地砖,直扑御座!擒住赵佶,你便是大金南院万户!”
燕青默然点头,掌心紧握一枚三棱透骨钉,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耳力远超常人,头顶暖阁中,徽宗的赞叹、张昊的谦辞、乃至林冲那沉凝的论道之声,如隔着一层薄纱,隐约可闻。当听到“当位求实,虚妄不作”八字时,燕青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好一个“虚妄不作”!这满艮岳的奇石珍禽,这暖阁中的高谈阔论,乃至这幽深地宫里的刀兵杀机,又有哪一样不是虚妄?
“到了!”前方铁浮屠头领低吼一声,停步。眼前是一堵巨大条石砌成的墙壁,墙缝以铁汁浇灌,坚不可摧。但墙根处,数块看似严丝合缝的青砖,实则是巧匠伪装的活门!
“埋药!”完颜斜保厉声下令。两名铁浮屠迅速从背负的铁匣中取出数块黑乎乎、裹着油布的“震天雷”,熟练地堆砌在活门四周,插入引信!浓烈的硝磺味瞬间弥漫狭窄地道!
暖阁之中,林冲垂手侍立,目光却骤然一凝!脚下传来的,绝非丝竹管弦!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连绵不断的震颤,如同地底深处有巨兽在不安地刨动!他眼角余光扫过暖阁金砖地面——几粒细小的尘埃,正从砖缝中无声跳起!与此同时,他耳廓微动,捕捉到一丝几乎被暖阁喧嚣淹没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地龙翻身?!”暖阁内已有勋贵察觉脚下异动,面露惊疑。
说时迟,那时快!
“轰——隆!!!”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整个“香石洞天”如遭巨锤猛击!地面剧颤,暖阁梁柱嘎吱呻吟!兽炭金盆轰然翻倒,火星四溅!杯盘珍馐如雨倾覆!名贵的哥窑梅瓶、汝窑玉壶春自博古架上摔落,粉碎声不绝于耳!女眷的尖叫、勋贵的惊呼、内侍的哭喊瞬间撕碎了方才的雅致升平!
暖阁中央地面,数块厚达尺余的金砖连同下方泥土碎石,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向上拱起、撕裂!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窟窿赫然出现!浓烈的硝烟与尘土如同妖魔的吐息,喷涌而出!烟尘弥漫中,数名浑身漆黑、身披重甲、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铁浮屠,手持巨斧重锤,咆哮着从地底裂口处跃出!当先一人,目光如电,直扑惊魂未定、跌坐玉榻之上的徽宗赵佶!
“护驾!护驾啊!”童贯面无人色,尖叫声刺破云霄,自己却连滚爬爬向角落躲去!
林冲在爆炸轰鸣的前一瞬已然动了!他身形如电,一把拽过吓呆的张昊,将其推向安全角落!同时足尖猛点翻倒的案几,借力腾空!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化作一道匹练寒光,直刺那扑向徽宗的金人巨汉后心!剑锋未至,凛冽杀气已激得那金汉汗毛倒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冲眼风扫过地穴裂口,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燕青!他紧随铁浮屠跃出,手中并非兵刃,却是一把淬毒的透骨钉!钉尖幽蓝,锁定的并非御座,而是完颜斜保的后颈!
地穴深处,更多沉重的铁靴踏地声如闷雷滚动,汹涌而来!烟尘弥漫的暖阁,瞬间化为修罗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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