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的九月，雨季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湿热的黏腻。
林轩站在“古韵街”的牌坊下，看着玻璃橱窗里那个陌生的自己。
短短几天，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彻底变成了雪白。那不是染的，也不是什么一夜白头的传说，而是单纯的生理性枯竭。
那个被他称为“神明知识库”的东西，本质上就是他失忆前修炼的《龙隐玄经》。那些庞杂如烟海的医术、阵法、杂学、鉴宝知识，在他失去神识支撑后，化作了亿万个碎片硬塞进了凡人的大脑皮层。
每一次强行调阅，都在燃烧他的脑细胞和气血。
这头白发，就是他以凡人之躯承载神明记忆的代价。
“也好。”
林轩理了理衣领，那是一套用李子枫留下的钱置办的黑色立领中山装。黑衣白发，加上那双经历过深海生死的淡漠眼眸，让他看起来不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像个阅尽沧桑的世外高人。
“在这个圈子里，长得太嫩反而被人当肥羊宰。这副皮囊，倒是省了不少解释的口舌。”
他迈步走进了这条潮汕最着名的古玩街。
不同于鬼市的阴暗与混乱，古韵街是销金窟的地上版本。这里铺着青石板，两侧全是装修考究的画廊、瓷器店和玉器行，往来的也多是开着豪车的富商与附庸风雅的权贵。
林轩的目标很明确。他需要用李子枫留下的那张卡作为启动资金，在这里盘下一个店面。
在这个江湖，没有堂口，就没有话语权。
他走进了一家名为“藏真阁”的大型古玩店。
店里冷气开得很足，檀香袅袅。大堂正中央，一群人正围在一张黄花梨大案前，气氛热烈。
“宋小姐，这可是大开门的物件！乾隆爷的御笔，虽然不是圣旨，但这幅《岁朝图》上的题跋，那可是实打实的！”
说话的是个穿着唐装的胖掌柜，手里拿着一只放大镜，唾沫横飞。
被他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职业套装、气质清冷的年轻女子。她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眉头微蹙，显然在犹豫。
“王掌柜，三百万不是小数目。这画的纸张我看过，确实是乾隆高丽纸，墨色也对。但这印章……”
宋云指着画卷角落的一方朱红印章，“这方‘乾隆御览之宝’，刻工虽然精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显得有些……浮。”
“哎哟我的宋大小姐！这您就外行了！”
王掌柜一拍大腿，“这叫‘跳刀’！是清代宫廷造办处特有的刻法。再说，这画可是从海外回流的，有苏富比当年的拍卖记录，这还能有假？”
周围几个看客也跟着起哄。
“宋家是做珠宝生意的，对字画可能确实差点火候。”
“这画我看真！那笔锋，那气韵，绝对是宫廷画师的手笔。”
宋云被说得有些动摇。她这次是为了给家里的老爷子准备八十大寿的贺礼，老爷子最爱乾隆的字画，这幅画要是真的，确实是个完美的礼物。
“那……好吧。刷卡。”
宋云拿出一张黑卡。
王掌柜脸上瞬间笑开了花，正要伸手去接卡。
“这画，买回去挂厕所都嫌脏。”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人群的嘈杂。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王掌柜的手停在半空，脸色瞬间黑成了锅底。宋云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个站在门口、满头白发的年轻人。
“哪来的疯子？保安！保安呢！”
王掌柜气急败坏地吼道，“敢在藏真阁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两个保安闻声就要冲上来。
林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径直走到那张大案前，修长的手指在画卷边缘轻轻敲了两下。
“不用叫保安。我只说三句话。说完如果你们还觉得它是真的，我出双倍价钱买下来。”
这口气太大了。
王掌柜被气笑了，“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个乳臭未干的白毛小子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林轩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的大脑中，《龙隐玄经·杂学篇·丹青卷》正在飞速翻动，无数关于古代颜料、纸张、装裱的知识点瞬间重组。
“第一句。”
林轩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画中那一树傲雪凌霜的红梅。
“这红色，用的是朱砂。但乾隆时期的宫廷朱砂，为了追求色泽鲜艳，会混入微量的红珊瑚粉末。这种混合颜料在两百年后的今天，边缘会因为氧化而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橘皮纹’。”
“而你这幅画上的红梅，边缘平滑如镜，色泽死板。这是现代化工合成的‘镉红’，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才发明出来的东西。”
王掌柜的心咯噔一下，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你胡说八道！肉眼凡胎，你怎么可能看得出化学成分？”
“第二句。”
林轩没有停顿，手指移向画卷的装裱边缘。
“清宫装裱，用的是‘苏裱’工艺，浆糊里要掺入入冬后的雪水和花椒水，以此防虫防蛀。这种浆糊干透后，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椒麻味，且纸张柔韧。”
林轩俯下身，在那画卷边缘轻轻嗅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而这幅画，全是化学胶水的酸臭味。这纸也不是什么乾隆高丽纸，是用高锰酸钾溶液泡过的现代做旧宣纸。火气这么重，还没退干净就敢拿出来骗人？”
这时候，周围的看客脸色都变了。他们虽然不懂化学，但林轩说得头头是道，而且那种笃定的气场，根本不像是在编故事。
宋云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她收回了银行卡，看向王掌柜的眼神充满了审视。
“第三句。”
林轩直起了腰，目光如刀，直刺王掌柜的双眼。
“也是最致命的一句。”
“你这方‘乾隆御览之宝’的印泥。”
“乾隆爷用的印泥，是内务府特制的‘藕丝印泥’。制作时要将藕丝抽丝剥茧，混入艾绒、朱砂、蓖麻油，还要加入麝香和珍珠粉。这种印泥，盖在纸上，哪怕过了三百年，依然油润立体，侧光看去，会有明显的丝状纤维反光。”
林轩抓起案上的一支毛笔，倒转笔杆，在那个印章上轻轻一刮。
一层红色的油泥被刮了下来，露出了下面惨白的纸张。
没有丝，没有纤维，只有一团粘稠的油膏。
“这是用现代印泥混合猪油调出来的‘地摊货’。别说三百万，三百块都嫌贵。”
死一般的寂静……不，没有死寂。
只有王掌柜那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的沉闷声响，以及周围看客们倒吸凉气的声音。
“神了……”
“这简直是把这幅画给解剖了啊！”
“这年轻人是谁？这眼力，怕是故宫的专家也就这样了吧？”
宋云深吸了一口气，摘下眼镜，露出那双极具商业精明却又不失柔美的眼睛。
她看着林轩，语气中带着一丝敬意。
“先生，谢谢您帮我止损。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林轩。”
林轩淡淡地报出名字，转身欲走。
鉴宝，对他来说只是本能。他今天来这里，是为了立威，也是为了找个落脚点。现在威立了，剩下的事，自然有人会找上门来。
“林先生请留步！”
宋云快步追了上来，拦在林轩面前。
“我刚才听您说，如果这画是真的，您愿意出双倍价钱。这说明您不仅懂行，还有实力。”
宋云从包里掏出一张烫金的名片，双手递上。
“我是宋氏珠宝的宋云。我正在找一位真正的鉴宝顾问，年薪您可以随便开。另外，如果您想在古韵街盘店，我手里正好有一家位置不错的铺面，可以低价转让给您。”
林轩停下脚步，接过那张名片。
他看着宋云那张精致的脸，脑海中《龙隐玄经·相术篇》一闪而过。
眉如远山，目含秋水，但子女宫微暗，且带有悬针纹。
“顾问就算了，我不喜欢寄人篱下。”
林轩将名片收好，语气平静。
“不过，那家铺面我要了。作为回报，我可以送宋小姐一句话。”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梦魇，且家里养的锦鲤莫名死亡？”
宋云的瞳孔猛地收缩，失声道：“您……您怎么知道？”
“别在卧室放那尊从泰国请回来的‘四面佛’了。”
林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身上的檀香味里，混着一股尸油的臭味。那是阴牌，不是佛牌。”
说完，林轩不再停留，那一头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只留下宋云呆立在原地，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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