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阁楼里瞬间炸开了锅！那几个围在桌边的青年像被滚油泼到，猛地从椅子上跳起，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恐慌。其中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不管不顾地扑向通往小天窗的破旧木梯，动作快得只剩下两道模糊的影子！老刀的脸色在灯光剧烈摇晃下骤然变得铁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凶光！他的左手快如闪电，一把抓起装唱片的纸箱，看也不看就往弹簧床底下塞！同时，他对着距离自己最近、已经完全吓呆的小丽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快！躲起来！柜子！”
混乱瞬间升级！拥挤中，那张瘸腿的旧课桌被猛地撞翻在地！桌上的电唱机“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碎裂声！金属转盘却还在惯性作用下空转着，发出“吱啦吱啦”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怪响，在死寂降临前的混乱中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小丽脑子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她。怀里的两张唱片坚硬的棱角深深硌着她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她在混沌中抓住了一丝存在。她看见老刀那只残缺的手在墙角杂物堆里猛地一抓，用力掀开一块油腻发黑、散发着浓重腥臭的厚重帆布！帆布下面，赫然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旧木柜！柜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但锁芯显然早已被撬坏，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象征。
“进去！快！”老刀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小丽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拽住了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像塞麻袋一样，粗暴地推进了那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柜子里！
“呕——”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陈年猪血混合着铁锈和腐肉的浓烈腥臭味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这气味浓烈到几乎有了实体，像无数只粘腻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呛得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柜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内壁触手冰凉刺骨，结着厚厚的、不均匀的白霜，有些地方的霜化了又冻住，形成黏糊糊、湿漉漉的冰碴，蹭在她裸露的脖子和脸颊上，带来一阵阵刺痒和冰冷的刺痛。
“砰！”
沉重的柜门在她眼前猛地关上！最后一瞬，她只来得及瞥见老刀那张在剧烈晃动的昏黄光影下、刀疤扭曲如同活蛇般蠕动的脸，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紧接着，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光线和声音，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唯一清晰可闻的，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沉重而急促，像一面绝望的战鼓，在这狭小的、散发着恶臭的囚笼里来回撞击、回荡，震得她耳膜生疼。
冷！刺骨的冷！
虽然这冰柜早已废弃断电，但柜壁深处积蓄了不知多少年的寒气，却如同无数活着的、冰冷的爪子，无孔不入地穿透她单薄的衣衫，顺着衣领、袖口、裤脚，疯狂地向骨头缝里钻！小丽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拼命地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将那两张冰冷的唱片紧紧、紧紧地贴在胸口最温暖的地方，仿佛那是两块珍贵的炭火，希望能汲取一丝微弱的体温来对抗这无边的酷寒。柜壁上的冰碴在体温的微弱烘烤下开始融化，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污垢，顺着她的发丝流下，滑过冰冷麻木的脸颊，带来一阵阵战栗。她分不清那滑落的液体是融化的冰水，还是自己恐惧无助的泪水。浓烈的腥臭味在密闭空间里愈发浓烈，几乎成了固体，堵塞着她的呼吸。她忍不住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却闻到了自己袖子上沾染的汗味和灰尘味，两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强烈的恶心感，让她一阵阵干呕。
外面的世界，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棉花。她能隐约听到老刀那嘶哑、愤怒的吼叫，桌椅被粗暴推翻、撞击地面的“哐啷哐啷”巨响，以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棍“滋滋”放电声和偶尔击中人体发出的沉闷“噗噗”声！每一次模糊的声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小丽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死死抠着唱片坚硬的封套边缘，塑料在她指尖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嘎吱”变形声。她想知道老刀怎么样了？有没有被电棍打伤？那些没来得及藏好的唱片…是不是都被搜走了？她想喊，想冲出去，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窒息感。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寒冷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声响，能“数”清自己每一次沉重的心跳。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飞舞：警察会不会找到这个柜子？他们会不会用电棍砸开它？王芳姐还在医院里等着呢，她要是见不到这张邓丽君的唱片，肯定又要整夜整夜地失眠、叹气了…还有那张舒婷的签名唱片…她盼了多久，抄了多少遍诗稿，才终于等到的…舒婷…那些诗…北岛的《回答》…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在她头顶炸开！柜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狠狠踹开！
一道惨白、刺眼、如同实质利剑般的光柱猛地刺入柜中，毫无怜悯地狠狠扎在小丽的眼睛上！强烈的光线让她眼前瞬间一片白茫茫的盲区，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灼烧般的剧痛和不受控制的泪水汹涌而出！
“出来！”一声冰冷的呵斥响起。
紧接着，一只冰冷、粗糙、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小丽像一件破麻袋般被粗暴地拖出了冰冷的囚笼！
“啊——！”她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尖锐的碎石子瞬间刺破薄薄的裤子，狠狠硌进膝盖的皮肉里，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怀里的两张唱片也因为这粗暴的拖拽脱手飞出！
“啪嗒！”一声闷响。邓丽君那张唱片掉落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封套上那张甜美的笑脸朝上，在警察手中强力手电筒惨白的光柱照射下，那笑容显得格外刺眼、诡异，充满了无声的嘲讽。
另一个声音更清脆、更锐利——“当啷啷啷啷…！”
舒婷那张沉重的黑胶唱片，像一枚失去控制的黑色飞盘，旋转着、跳跃着，锋利的边缘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它不偏不倚，高速旋转着划过一个正弯腰试图抓住小丽的年轻警察的脸颊！
“嘶——啊！”年轻警察发出一声痛呼，下意识地捂住脸。鲜血立刻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手掌和半边脸颊！
“妈的！小兔崽子！还敢反抗！”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警察见状勃然大怒，眼中凶光毕露，抬脚就朝着蜷缩在地上的小丽腰间狠狠踹去！
“呃！”腰上仿佛被一块沉重的铁块狠狠砸中！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小丽疼得身体弓成了虾米，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衣衫！五脏六腑都像是错了位，让她几乎窒息。然而，就在这剧痛和眩晕中，她眼角的余光惊恐地捕捉到——那个被划伤脸的年轻警察正捂着脸，眼中充满了羞恼和暴戾的红光！他抬起穿着厚重皮鞋的脚，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狠劲，就要朝着地上那张静静躺着的、印着舒婷侧影的黑胶唱片狠狠跺下去！
不！那是她的诗！她的光！她的命！
“不要——！！！”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小丽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身体像弹簧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只抬起的脚！她没能抓住警察粗壮的腿，手指却在混乱中，意外地摸到了自己口袋里掉出来的半截东西——那是她给医院里那些行动不便的孩子们上识字课时用的，一根被用得只剩下寸许长、攥得又光又滑的白色粉笔头！
几乎是本能！小丽一把死死攥住了那截小小的粉笔头！粗糙冰冷的水泥地瞬间磨破了她的指尖，带来火辣辣的痛感！粉笔在她巨大的握力下“咔嚓”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截！殷红的血珠立刻从她破损的指尖冒出来，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迅速与地上的灰尘混合在一起，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的泥浆。
她开始在地上画！用尽全身的力气画！用那截沾着自己鲜血的、断掉的粉笔头画！
不是文字，不是求救。
是音符！
扭曲变形的高音谱号，像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豆芽菜；四分音符的符杆画得歪歪扭扭，尾巴拖得老长，像垂死的挣扎；连音线弯曲得如同一条在痛苦中蠕动的蚯蚓……这是她听那张唱片时，在心中默默记下的旋律，是王芳在病床上，听到《茉莉花》的调子时，唯一曾有过微弱反应的那几句！她的手指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快速滑动、摩擦，指尖的伤口被粗粝的地面反复刮擦，鲜血混着粉笔末，在每一个音符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印记，像极了乐谱上那沉重而绝望的休止符。
“砰！”又是一记沉重的皮鞋狠狠踢在她的背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上半身都扑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漆黑，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剧痛几乎让她昏厥过去。
可是，她的手没有停！
那只握着半截染血粉笔的手，那只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那只承载着她所有不屈和希望的手，依然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顽强地、颤抖地滑动着！粉笔末混着她的鲜血和地上的污垢，在惨白手电光的照射下，于这肮脏的水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刻画出半段残缺却无比清晰的旋律！这旋律像一条在绝境中依然挣扎求生的生命线，像一道用血肉刻下的、无声的呐喊！
她要把这旋律刻下来！
刻在这肮脏冰冷的水泥地上！刻进自己的骨头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就算唱片被踩碎成齑粉！就算自己被他们抓走、关进更黑暗的地方！总有些东西，是他们用暴力永远也抢不走、砸不烂、抹不掉的！
当最后一滴混着粉笔灰的、浑浊的血珠，重重滴落在她刚刚画下的那个颤巍巍的、代表延长音的圆点上时，它无声地晕染开来，在惨白的光线下，像一朵在无边绝望的深渊里，用生命和鲜血倔强绽放出的、凄艳而悲壮的花。
在那片被遗忘的角落，她的坚持化作了一种无声的抗议。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对音乐的热爱，更是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旋律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休止符，都深深地刻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仿佛在告诉世界，有些声音，是无法被压制的。
她被带走时，没有挣扎，没有哭泣，只有那双沾满粉笔灰的手，和那双坚定的眼睛，透露出不屈的光芒。
她相信，即使她的身体被囚禁，她的精神和音乐却能穿越那冰冷的墙壁，飞向自由的天空。
在她被带走之后，那个地方变得异常寂静。
……
但不久，一些人开始聚集在她刻下旋律的地方，有人带来了鲜花，有人带来了蜡烛，还有人带来了乐器。他们用各自的方式，继续着她的旋律，让那首曲子在空气中回荡，仿佛她的灵魂依然在那里指挥着。
小丽喜欢的那诗歌，小丽喜欢的那音乐，其实是那个时候，文学青年心灵的家园，精神的慰藉，成为许许多多城市，乡村文艺青年不灭的灯火。
人们在夜深人静时，仍能听到那样的曲子在风中飘荡，提醒着每个人，即使在最浓云凝重的时刻，也总有一束光，是无法被熄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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