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静默的合唱团
上
镇郊,废弃的农机站仓库,像一头蛰伏在荒草中的钢铁巨兽,骨架庞大却气息奄奄。它孤零零地立在萧瑟的秋色里,铁皮外墙锈迹斑斑,如同老人干枯皮肤上的斑驳印记。
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铁皮大门,一股混合着陈年铁锈、干燥尘土、腐朽木头和隐约机油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仓库内部空旷得惊人,高高的、蛛网密布的房梁像巨兽嶙峋的肋骨,在幽暗中向上延伸,消失在视野模糊的顶端。
几缕稀薄的光线,从高处几扇积满厚厚污垢、玻璃破碎的窄窗艰难地挤进来,被悬浮在空气中的万千尘埃切割、折射,形成一道道支离破碎、缓慢游移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照亮了空气中永恒漂浮的微尘颗粒。
角落里,堆放着被遗忘的时光:锈蚀得如同枯骨的犁耙,扭曲变形的废弃轮胎,散落的链条和轴承,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厚毯,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喧闹与如今的死寂。这里,成了小艳和小丽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基地”,一个在世俗目光之外,试图连接无声世界的孤岛。
仓库中央,那台从卫生院被“抢救”回来的老旧脚踏风琴,像一个从战场归来的、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老兵,沉默而倔强地伫立着。
琴身原本的漆色早已斑驳脱落,裸露出深浅不一的木头本色,上面布满了岁月和粗暴对待留下的划痕、凹坑,像一道道凝固的叹息。
脚踏板连接杆断裂的地方,用粗糙的铁丝一圈圈紧紧缠绕捆扎着,显得格外刺眼而顽强。然而,它还在。当小艳的手指拂过那些磨损得光滑的黄白色琴键时,一种沉甸甸的生命力似乎还在木头深处微弱地搏动。
此刻,风琴旁,围坐着七八个孩子。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从懵懂的五六岁到略显懂事的十来岁,但都穿着洗得发白、袖口领口磨损的旧衣服,脸上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安静。这种安静非同寻常,不是乖巧,而是一种被无形壁垒隔绝后的沉寂。
他们的眼神大多清澈,像未经污染的山泉,却仿佛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对周遭的声响——脚步声、风声、甚至彼此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是聋童,声音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是一片遥远而模糊的海市蜃楼。
小艳站在风琴旁,身姿挺拔,像一株柔韧的芦苇。她的身边依偎着刘姐的女儿小慧。小慧依旧瘦弱得像秋天枝头最后一片叶子,被母亲刘姐用几乎要揉进骨血的力气紧紧搂在怀里。刘姐的眼眶总是红红的,带着长期焦虑和疲惫的深痕。
小慧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此刻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彩,像即将熄灭的烛芯在微风中的一次顽强跳跃。
小丽则蹲在一个叫小海的男孩身边。男孩约莫七八岁,有一双异常漂亮、睫毛浓密的大眼睛,眼珠是清澈的琥珀色,却总是茫然地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迷失在无声的旷野里。
仓库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小艳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沉入肺腑,也压下她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环视着孩子们,目光温柔而坚定。“今天,”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在空旷的仓库里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我们听一首歌,好不好?”她当然知道孩子们听不见她的话语,但她相信,语言的力量不仅在于声音,更在于那份倾注其中的情感和意念,它们能穿透隔膜,抵达心灵。
她缓缓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伸出因劳作而略显粗糙却温暖的手,先是轻轻拉起小海那只微凉的小手,然后又拉起旁边一个叫玲玲的小女孩的手。她引导着他们,将他们的手掌心,稳稳地、完全地贴在了脚踏风琴那巨大、冰冷而布满木纹的共鸣箱侧壁上。
孩子们的手掌接触到那粗糙冰凉的木头,身体都下意识地微微一缩,随即又好奇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木头的纹理,感受着那陌生的触感。小丽看着姐姐的动作,立刻会意。
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其他孩子,将一双双小手,或掌心,或指尖,或整个小手,贴在了共鸣箱不同的位置——琴身侧面、琴盖下方、甚至靠近风箱的地方。仓库里响起一片细微的、手掌与木头摩擦的沙沙声,像无数小虫在低语。
小艳重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琴凳上。她没有立刻弹奏,而是先抬起双手,掌心向上,做了一个示意大家“看”的动作,目光逐一扫过孩子们懵懂的脸庞。
她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温暖、如同春日暖阳般的笑容,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她缓慢而清晰地做了一个“唱歌”的口型,嘴唇开合,表情生动。做完这一切,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腰背挺直,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指尖。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感,坚定地落向那排沉默的黄白色琴键。
《我的祖国》——那首深情而壮阔、早已融入民族血脉的旋律,如同解冻的春水,再次从她指尖奔涌流淌出来。这一次,她弹得格外用心,也格外用力。每一个音符都饱满、清晰,带着一种执拗的生命力。
她的双脚有力地踩着那用铁丝加固的踏板,老旧的风箱发出沉重而努力的喘息,“呼哧…呼哧…”,将空气猛烈地鼓入琴腔。
巨大的木质共鸣箱忠实地履行着它的使命,将琴弦的震颤转化为深沉、浑厚、如同大地脉动般的轰鸣。这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荡、回旋、碰撞,形成一股无形的声浪,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一条——大——河——波——浪——宽……”
小艳一边全情投入地弹奏,一边侧过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围在共鸣箱旁的孩子们。她用极其夸张、缓慢而清晰的口型,无声地“唱”着歌词。
每一个字的唇形变化都力求精准到位,仿佛要将每一个音节都雕刻进空气里。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温和,而是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充满了强烈的鼓励和深切的期待,像在无声地呐喊:感受它!孩子们,用你们的身体感受它!
奇迹,就在这片被刻意创造的、以震动代替声响的静默中,悄然孕育、发生。
当第一个强有力的、宣告性的和弦(do-sol-mi-do)被小艳重重按下时,风琴的共鸣箱猛地一震!那突如其来的、如同心脏在胸腔中搏动般的强劲震颤,瞬间穿透了冰冷的木头,清晰地传递到紧贴在箱体上的每一只小手上!
小海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骤然睁圆了!琥珀色的瞳仁里,那片恒久的茫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晃动起来,一丝真切的惊讶如同闪电般划过。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将原本贴在木头上的小耳朵,更紧、更用力地压向那震动的源头,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玲玲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潮汐般一波波涌来的震动传递。她猛地抬起头,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惊奇,目光紧紧追随着小艳那张不断开合、表情丰富的嘴,仿佛第一次“看”到了声音的形状。
而小慧的反应则更加直接,也更加令人心颤!当那熟悉的、承载着母亲无数次哼唱的旋律震动,通过共鸣箱的木头和母亲紧紧搂抱她的手臂,清晰地传递到她小小的身体上时,她那只一直因不明原因而微微抽动、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的右手,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原本无意识的、细碎的抽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有目的的律动!那只瘦弱的小手开始跟着旋律的起伏,一下一下地、更加清晰有力地敲击在母亲刘姐的手臂上!
“笃…笃…笃……” 声音虽然依旧单调,毫无复杂的节奏可言,但那敲击的力度、那短暂停顿后再次敲下的频率,分明在努力地、笨拙地呼应着风琴传递而来的某种内在节奏!那不再是病理性的抽动,那是一种挣扎着想要表达、想要连接的渴望!
刘姐的身体在小慧第一次有意识的敲击落下时,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低头看着女儿那只执着敲打的小手,再抬头看向小艳,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汹涌而下。
她只能更加用力地、仿佛要将女儿揉进自己身体般紧紧抱着小慧,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压抑了太久的辛酸、希望和难以言喻的激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小慧稀疏的头发。她无声地哭泣着,那巨大的悲喜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小艳的眼角也湿润了,但她强忍着,将翻涌的情感全部倾注在指尖。
旋律继续流淌,时而舒缓悠扬,如同大河在月光下静静奔涌,风箱的呼吸也变得深沉绵长;时而激昂澎湃,如同风吹过无垠的金色稻浪,掀起汹涌的波涛,共鸣箱的震动也随之变得密集而有力,如同擂响的战鼓。
孩子们的手掌像被磁石吸引,紧紧贴着那传递着生命律动的木头表面。他们小小的身体不再僵硬,而是随着那无声的旋律波涛,开始微微地、不自觉地前后左右摇晃。一张张小脸不再是完全的空白和茫然,惊奇像投入水中的颜料,迅速晕染开来。
专注的神情爬上了他们的眉梢眼角,他们努力地用掌心“倾听”,用全身的皮肤、骨骼去感受那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旋律洪流。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的愉悦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流淌在他们清澈的眼眸深处。
小丽激动得脸颊泛红,她敏锐地引导着孩子们,当旋律上扬、变得高亢时,她轻轻抬起孩子们贴在上方的小手臂,让他们感受更强烈的震动;当旋律舒缓下沉时,她又带着他们的手,轻轻抚摸着共鸣箱温润下来的木质表面,感受那余波的荡漾……
这不是歌唱,没有嘹亮的嗓音,没有复杂的和声。这是一场静默的舞蹈,一场灵魂与物理震动的奇妙共鸣,一场在无声废墟上举行的生命仪式。仓库里没有歌声,只有风琴内部风箱深沉而规律的“呼哧”声,琴弦在空气中震颤的嗡鸣,孩子们手掌与粗糙木头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小慧那执着而微弱的、却仿佛敲在每个人心上的“笃、笃、笃……”的敲击声。
然而,一种无声的、强大的情感洪流,却在这片寂静中澎湃涌动,它超越了听觉的界限,在空气里静静流淌、交织、共鸣,充满了整个空间,厚重得几乎可以用手触摸。
“这是——我——们——的——祖——国……”
小艳无声地“唱”着最后一句,每一个口型都充满了深沉的情感。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落下最后一个悠长、饱满的和弦(do-mi-sol-do)。
琴音在仓库中回荡、盘旋,如同归巢的倦鸟,最终缓缓收敛羽翼。风箱的喘息声渐渐低微、止息。共鸣箱那有力的搏动,也如同退潮般,一波波减弱,最终归于沉沉的寂静。
孩子们的手还恋恋不舍地贴在渐渐冷却的木质箱体上,小小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奇妙震动的余韵。他们仰着小脸,眼神迷蒙,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那从未体验过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奇旅。
小海慢慢地转过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再是望向虚空,而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专注地映出了小艳的身影。那层笼罩瞳仁的薄雾似乎被刚才的震动驱散了不少,一种懵懂的、如同晨曦初露般的亮光,在他眼底悄然苏醒。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却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般纯净无暇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照亮了昏暗的仓库角落。
就在这希望之光刚刚点燃、脆弱而珍贵的连接刚刚建立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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