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复印机葬礼
乱坟岗。
夜风呜咽着掠过半人高的荒草,卷起纸钱的灰烬和腐烂的落叶。歪斜断裂的石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黑影,像一个个沉默的鬼魂。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草木腐烂的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阴冷。
梅小丽和王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泥土和碎石,费力地推着一辆破旧的板车。
板车上,用破麻袋和油布层层包裹着的,正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那台伤痕累累的理光Ft4085复印机。机器太重了,板车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颠簸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风声越来越紧。
昨天,邻县捣毁了一个地下印刷点的消息传来,还抓了人。小丽她们这个小小的“知识转运站”,虽然隐秘,但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台体积庞大、无法彻底藏匿的复印机,成了最大的隐患。必须让它消失,而且是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消失。
她们在乱坟岗深处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旁边是一块倾倒的、字迹早已磨灭的旧石碑。王芳从板车上卸下铁锹和镐头,小丽则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只有风声和虫鸣。
“就这儿吧。”王芳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诀别的沉重。她抡起镐头,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
小丽也拿起铁锹,奋力挖掘。泥土和碎石被不断刨开,一个深坑在月光下渐渐成形。汗水混合着泥土,糊在她们脸上、身上。
坑挖好了,深得足以吞没那台机器。两人合力,将沉重的复印机从板车上卸下,一点一点地挪到坑边。
王芳撕开包裹的油布和麻袋,露出了复印机斑驳的绿色外壳。机身侧面有一道深深的凹痕,那是上次被突击检查时撞的;盖板裂了缝,用透明胶带粘着;进纸口还卡着半张没印完的《百年孤独》残页。
小丽抚摸着冰冷的机身,指尖划过那些伤痕,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这台机器,承载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印出了多少本点亮黑暗的书籍?它是她们对抗愚昧的武器,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如今,却要亲手将它埋葬在这荒郊野岭。
“别磨蹭了!”王芳低喝一声,声音里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和小丽一起用力,将这台沉默的钢铁伙伴,推进了冰冷的土坑。机器沉重的躯体砸在坑底,发出一声闷响,扬起的尘土在月光下飞舞。
“填土!”王芳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率先挥起铁锹,将混合着碎石和草根的泥土狠狠铲进坑里。泥土砸在复印机外壳上,发出“噗噗”的闷响,迅速覆盖了它绿色的身躯。
小丽闭上眼,咬着牙,也奋力挥动铁锹。泥土像黑色的泪水,不断倾泻而下,掩埋着她们曾经的希望和依靠。机器的轮廓很快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被翻动过的、散发着新鲜土腥味的地面。
王芳没有停。
她拖着铁锹,走到不远处一个散发着恶臭、蚊蝇乱飞的露天积粪坑旁。粪坑表面结着一层暗绿色的厚痂,下面蠕动着不可名状的东西。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刚刚填平的复印机坟坑边缘,用铁锹再次向下挖掘!很快,她挖到了被掩埋的复印机外壳一角。
“接着!”王芳将铁锹扔给小丽,自己则俯下身,双手探入冰冷的泥土中,不顾肮脏和恶臭,奋力摸索着。她的手指抠进复印机外壳的缝隙,用力掰扯着。小丽看到她额头青筋暴起,残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
“咔嚓!”一声脆响!一块沉重的金属部件被王芳硬生生地从复印机主体上掰了下来!那是硒鼓组件的外壳,连着里面最核心的感光鼓和电极丝!金属外壳上沾满了黑乎乎、粘腻腥臭的粪土。
王芳像捧着珍宝一样,将这个肮脏的核心部件抱在怀里,爬出坟坑。她走到积粪坑边,在月光下仔细检查着部件上的污秽,尤其是感光鼓的表面。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小丽目瞪口呆的举动——
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将整个硒鼓组件,猛地浸入了旁边那污秽不堪、散发着刺鼻恶臭的粪水之中!粘稠、墨绿色的粪水瞬间包裹了金属部件!
“芳姐!你……”小丽失声惊呼。
“闭嘴!”王芳低吼,眼神在月光下亮得骇人,“粪便是天然的绝缘剂!能隔绝潮气,保护里面的精密玩意儿!比干燥剂管用!”她用力晃动着部件,让粪水充分浸润每一个缝隙,然后才将它提出来。粘稠的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王芳毫不在意,她脱下自己破旧的外套,仔细地将沾满粪水的硒鼓组件包裹好。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走!回家!”王芳抱着那团散发着恶臭的包裹,声音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有它在,机器就死不了!咱们自己再造一个!”
几天后,在小丽家那间废弃的柴房里。窗户用厚布蒙得严严实实,一盏昏黄的灯泡是唯一光源。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尚未散尽的淡淡粪臭混合的怪异气味。
王芳像个最专注的机械师。她面前摊开着一堆从废品站淘来的破烂:一个锈迹斑斑的缝纫机头框架,几个大小不一的废旧轴承,几根粗细不一的铁管,还有一些齿轮和弹簧。最核心的,是那个被粪水浸泡过、又被她反复清洗(虽然气味依旧残留)、擦拭得锃亮的硒鼓组件。
她的假肢稳稳地支撑着身体,仅存的拇指和食指异常灵活。她用扳手和螺丝刀,将缝纫机头框架作为底座固定好。接着,将轴承巧妙地安装在框架上,充当滚筒的支撑点。她用一根打磨光滑的铁管作为主传动轴,将那个珍贵的硒鼓牢牢地固定在轴上。
最关键的传动部分,她遇到了麻烦。原有的皮带轮损坏了,无法带动硒鼓平稳旋转。王芳皱着眉头,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杂物,最终落在了自己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清洗的那卷用过的“五一牌”棉布月经带上。
她拿起那卷棉布带,摸了摸厚度和韧性,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她将棉布带浸入煤油里(用来防冻和增加润滑),然后用力将其拧成一股结实的绳索。接着,她将绳索套在传动轴的一个自制凹槽上,另一端连接在一个用自行车脚踏板改装的摇柄上。
“小丽!过来!摇!”王芳命令道。
小丽忍着怪异的气味,抓住摇柄,用力摇动起来。缝纫机底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轴承转动,带动传动轴,传动轴又通过那根浸满煤油的月经带“绳索”,牵引着硒鼓组件开始缓缓转动!
虽然噪音很大,转动也不够平稳,但那个核心的感光鼓,在王芳自制的简陋支架上,真的转起来了!
“成了!”王芳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带着油污和疲惫,却异常明亮。
她拿起一张白纸,涂上自制的简易油墨(炭黑粉混合煤油和少量松节油),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硒鼓表面。然后,她将一张写着“知识就是力量”的蜡纸(用旧报纸背面刻写),覆盖在涂了油墨的硒鼓上。
“摇稳点!”王芳对小丽说,同时拿起一个用旧扫帚柄和破布缠成的简易“压辊”,用力在蜡纸上滚过。
小丽屏住呼吸,更加用力地摇动摇柄。硒鼓转动,压辊滚过。王芳小心翼翼地揭开蜡纸。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白纸上,清晰地显现出了“知识就是力量”几个略显粗糙、带着油墨颗粒的黑色字迹!
虽然字迹边缘有些洇染,虽然机器简陋得像一堆废铁拼凑的怪物,虽然空气中还飘散着机油、煤油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粪臭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但,它印出来了!
王芳看着那张油印纸,又看看自己用月经带驱动的、沾着粪水“保护层”的硒鼓,再看看旁边堆着的废弃零件,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疲惫、疯狂和巨大成就感的笑容:
“看!老娘每月流血换来的东西,现在每月能印五百张!值了!”
几天后,镇政府大院晾衣绳上。几片洗得发白、在阳光下微微飘荡的“五一牌”棉布月经带,在一排排制服和床单中间,显得格外刺眼和格格不入。
喜欢梅家三朵花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梅家三朵花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