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字典里的特区
昏黄的小白炽灯下,梅小丽伏在缝纫机台板上。
这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新华字典》,是她从废品站花五分钱淘来的,1971年版,纸张粗糙发黄。此刻,它像一件等待雕琢的璞玉,摊开在灯光下。
小丽手里捏着一支极细的蘸水钢笔,笔尖沾着一种特制的、近乎无色的药水(用明矾和少量醋调配而成)。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像一个最精密的微雕工匠。笔尖精准地落在字典“深”字的释义后面。
原释义:“深:从表面到底或从外面到里面距离大的,与‘浅’相对:~水。~山……”
小丽的笔尖在“深水”后面,极其轻微地添加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接着,她在字典页面的空白边缘,用一种更淡的、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笔迹,写下两个蝇头小字:“震波”。
药水迅速渗入纸张纤维,干了之后,几乎与原来的印刷字迹融为一体。不仔细对着光反复查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添加的痕迹。
她的目的,是为那些渴望了解南方、渴望去深圳却又懵懂迷茫的年轻人,在权威的《新华字典》里,埋下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密码:“深圳=深水+震波”。
深水,象征机遇与风险并存的特区环境;震波,则暗示着那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冲击。这是她对那个遥远而充满魔力的地方,最隐秘的注解。
几天后,这本“加工”过的字典,连同几本夹在猪胴体里运出的《托福指南》,一起“流通”到了省城大学附近的一个地下书摊。
又过了半个月,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通过隐秘的渠道,辗转回到了小丽手中。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那本她“加工”过的《新华字典》。
小丽的心猛地一跳,带着一丝期待和不安,飞快地翻开字典。她直接翻到“闯”字那一页。
原释义:“闯:猛冲;勇猛向前:~劲。~江湖。~出一条路来。”
在“闯江湖”和“闯出一条路来”之间,字典空白的边缘处,多了一行用蓝黑色钢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字迹。那字迹小丽再熟悉不过——是陈志远的!不安分的陈志远!机械厂,到学校,又跳脱出去!
“这里需要娼妓,不需要作家。”
九个字,像九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小丽的眼睛里!带着浓烈的嘲讽、幻灭,还有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愤懑。
小丽的手指瞬间冰凉,紧紧捏着字典的边缘,指节发白。她仿佛能看到陈志远写下这句话时,嘴角那抹讥诮而疲惫的冷笑。
深圳,那个在她想象中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地方,在陈志远的笔下,竟成了如此不堪的所在?难道所有的奋斗、所有的知识、所有的理想,在资本和欲望的洪流面前,都如此苍白可笑,最终只能沦为最原始的交易?
愤怒、失望、还有一丝被戳破幻想的难堪,在她胸腔里冲撞。
她猛地合上字典,那冰冷的嘲讽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脑海里。
然而,当她烦躁地将字典丢在一边时,封底内页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模糊的蓝色印章痕迹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凑近煤油灯,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圆形的、已经褪色大半的钢印。外圈依稀可辨“蛇口工业区图书馆”几个繁体字,内圈是“藏书章”三个小字。印章最下方,清晰地印着一个日期:
1983.10
1983年?蛇口工业区图书馆?小丽的心猛地一震!她听说过蛇口,知道那是深圳特区最早开发的地方之一。
1983年就闭馆的图书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那个狂飙突进的起点,在那个被无数人视为遍地黄金的梦想之地,曾经也有过一座承载知识的殿堂?但它为什么关闭了?是被时代的浪潮冲垮了?还是被更“实用”的东西取代了?
陈志远那冰冷的嘲讽,和这个早已湮灭的图书馆印章,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
深圳,你到底是什么?
是吞噬梦想的深渊?
还是埋葬知识的坟场?
抑或,在这片喧嚣与欲望的“深水”之下,那些被遗忘的“震波”,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精神灯塔的残骸,是否也在诉说着另一种可能?
她拿起字典,手指摩挲着那个冰冷的闭馆日期——1983年10月。一个知识圣殿倒下的时间坐标。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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