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向监斩官讨了个人情，长贵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可自那以后，他就落下个毛病：连小孩放个鞭炮，都能吓得他尿裤子。
王大人原本有意留他在身边当个随从，也好时时彰显自己仗义恤下的名声。可见他这般不成器的模样，只好作罢，只在几位同僚面前唏嘘一番此事，随手赏了些银钱，便打发他走了。
长贵虽活了下来，内心却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彻底废了。但他想着，儿子绝不能重蹈自己的覆辙。他一咬牙，对家里宣布：这笔钱谁也不能动，全部留着供儿子读书！将来改换门庭，就指望这宝贝儿子了。
女儿他可以不管，但这个儿子，必须好好培养。于是，他趁着如今首都迁址、房价上涨的时机，卖掉城里的平房，携全家搬到乡下，将儿子送进了新式学堂。
他的儿子名叫小毅，读过几年私塾，已经识字，相当于初小文化程度，如今既可升高小，也能进省立乙种学堂。再读四年，便能拿到中学文凭。
可别小看这河北省立的乙种学校，绝不是穷人家读得起的。一个学期就要八块银元，合算银子五两多。更何况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在当时已经算半个劳动力。再加上书本、吃穿用度，实实在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长贵一听说学校里教洋文，立刻毫不犹豫地给儿子报了名。前前后后托人情、走门路，又额外花去不少。只因他始终认定：这世道，终究还是跟着洋人谋生活最稳妥。
宋少轩也顺势借了这波东风，将祁大人那处宅子转手卖出，价钱颇为不错，比早先同袁平谈好的数目还高出两成。究其原因，自然是因定都之后，新晋官员与办事人员日益增多，房价水涨船高。
他拜托小钊订制了一批新桌椅，将茶馆重新整顿开张。不久，便迎来了两位熟客，其中一人，竟是林公子。
此番再见，他早已不是昔日官府缉拿的逃犯，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官员。而且非同一般！因他才华出众，竟担任了众议院议员兼秘书，更是宪法起草委员会中的一员！
他这回既是来叙旧，也是为报恩。如今身份不同，又读过宋少轩几篇文章，愈发认同他的见解，希望他毕业后也能出仕为官，造福百姓。
“我认为你早先那篇文章所言极是。长久因袭这般风俗，实非合理。只是我尚未整理出一套完整的理论，不过无妨，近日我正在钻研此事。”
林公子语气诚挚，“宪法乃国之根本，我盼望它能真正改变这个国家，带我们走上一条富强之路。宋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出仕？”
他仍是一脸青涩，毕竟方才十七岁。这样的年纪，有才华、有抱负、满怀希望，却尚未尝尽人世复杂。也许他今后一切的转变，都将从这一次踏入仕途开始。
宋少轩不忍说破，只淡淡应了一句：“且待我自学校毕业之后，再议不迟。”
林公子沉吟良久，终是点了点头：“若你读的是省立中学，我必劝你不必再念。那般文凭并无大用，死读书尔，不考大学堂终究徒劳。可你进的乃是高等职业学堂，修的还是机械实科，于国于民皆有大用，我倒不好相阻了。”
他语气一转，诚挚说道：“不过，我仍想为你引见几位先生。他日你若有意入仕，或许能多几分方便。”
林公子的到访似乎是个引子，随后而来的这位，叫宋少轩感到几分压迫。来人是常三爷，如今唤作“灏南”——这表字乃袁大人亲赐，取自“灏气盈庭漫琼台，南宫夜澈天似水”，气魄不小。
前些时日，他东渡扶桑，进了振武学堂修习步兵预科。那是日后进入士官学校的预备门槛，照理说毕业后尚需实习半年，方能正式入士官学校深造一年。
但他并未走完这一步。实习未赴，学业也未继续，齐二爷一纸书信就将他召回了国。当初送他出洋，一是看中他意志坚韧、是可造之材，二也是要他远离旧京场合，彻彻底底把大烟给戒了。
如今突然召他归来，自是因时局翻涌、诡谲莫测。齐二爷布局正急，需他这样一颗棋子及时入局。
袁大人在高丽任职期间，亲眼目睹了东瀛的崛起：他们如何借西学革新，如何一步步强盛，又如何吞并高丽、染指东北。他比谁都清楚，东瀛的强大，正源于放下身段、师夷长技。
这条路，他们走通了。袁大人也想走这条变法自强之路。他太需要这样一批懂外文、见识过新世界的留洋派，来撬动那僵化陈旧的官僚体系了。
常灏南甫一归国，便受重用，被委任为清河镇陆军小学的教导主任，替北洋栽培未来的军官苗子。
这里堪称北洋军官的摇篮之一，学子修业数年，出来便已具备初级军官资格；若表现优异，更可被荐至保定军校深造。到那时毕业，可就绝非寻常军官可比了！
他一见到宋少轩，情绪便激动起来，一把拉住对方连声问道：“我媳妇她好不好？我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快，快带我去见见他们！宋掌柜，别耽搁，这就带我去啊！”
宋少轩面露难色，终究艰难开口：“常三爷……是我对不住您，没能护得她们周全。这事……您容我慢慢说。”尽管字字沉重，他仍将前因后果一一如实相告。
常灏南听后，颓然跌坐椅中，一语不发，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烟雾缭绕之中，半晌无声。
待他再度站起时，竟已身形微晃，是被烟呛得昏沉，亦或是心事太重，竟已有几分“烟醉”之态。
“能否……带我去祭拜一番？我想看看她，看看额娘。想同她们……说几句话。”
宋少轩立即遣伙计去买香烛祭品，自己则备好马车，亲自陪同常灏南赶往庵堂。抵达之后，宋少轩简单祭奠，便退至门外等候，留他一人独处。
望着常灏南孤寂的背影，宋少轩内心愧疚如潮涌。这些日子他从未停止寻访，可那年老的下落，竟如石沉大海，踪迹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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