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某研究所，所长办公室
“咚咚咚~”
“请进。”
“所长，您找我？”
“哎呀，任工你来了，来来，快坐快坐！”陈所长热情的招呼任川，又起身拿出茶叶罐。
任川赶紧摆手，“所长，不用不用，真不用麻烦......我不渴。”
“欸，怎么能不渴呢？到了我这，就得听我的。”陈所长不由分说打开铁皮茶叶罐，利索地捏了一小撮茶叶撒进白瓷杯里，拎起桌上竹壳暖水瓶，“哗——”一道滚烫的水柱冲进杯中，氤氲的水汽瞬间漫出杯口，茶叶的香气在干燥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陈所长将茶杯推到任川面前，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关怀和不容拒绝：“咱西北这地界，风硬土干，一天喝八杯水都嫌少。你整天泡在实验室跟数据、机器打交道，哪里顾得上喝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多喝水没坏处，来来。”
任川只好接过，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所长，您找我是有什么新的工作安排吗？”他抿了一口茶，茉莉的清香在口中化开。
陈所长没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吹着自己缸子里的茶水，呷了一口，才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任工啊，你的工作表现，我和组织上都看在眼里，没得说，是这个。”他翘了翘大拇指，“三号机组能提前完成调试，攻克那个振动超标的技术难题，你是头功！”
任川连忙摆手：“所长您过奖了，这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不过是做了分内的事。”
“集体的力量固然重要，但尖兵的作用更是关键！你可是咱们所里的骨干。”陈所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却也直入主题，“组织上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越是看重你，就越要为你考虑得长远些。算起来，你到所里也快五年了,如今也快三十了吧？是不是该考虑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了？”
任川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他垂下眼帘，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所长，新型推进剂的极端环境稳定性测试还在关键阶段，数据建模、下一阶段的戈壁实地勘探方案都离不开人。我实在……分不出精力想其他的。”
“欸，工作是永远都做不完的，这也不妨碍你解决个人问题嘛，再拖下去，你家里父母那边……听说没少给你打电话吧？他们年纪也大了，总盼着你成家立业，安安稳稳的。”
“所长，我父母他们不止我一个孩子，我还年轻，个人问题过几年再说也不迟，眼下还是项目要紧。”他的声音透着执拗，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片一望无际、被烈日炙烤的戈壁滩，仿佛能透过这苍茫景象，看到某个遥远的身影。
陈所长放下搪瓷缸，语重心长：“小伙子年轻气盛，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我懂！所里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干劲。但是，为国家添砖加瓦也不是让你当苦行僧啊！”他见任川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便抬手止住他，语气放缓，却更显郑重：
“你想想，成了家，往后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回到宿舍有口热乎饭，累了有人跟你说句贴心话，工作起来是不是更安心、更有劲头？这才是长久之计。家里父母也能少操点心，后方稳定了，前方才能心无旁骛打胜仗，这才是两全其美！”
任川抬起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所长，谢谢您的好意。但说句心里话，我这辈子……就没想过要结婚。当初选择来西北，就想着安安静静，将所学所知、还有这满腔的热血，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片土地和国家的国防事业。”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语气低沉：“再说，我这种工作性质，常年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跑野外勘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天家。既给不了人家姑娘安稳的日子，也做不到寻常丈夫的陪伴，连最基本的通信自由都受限。既然明知是耽误，何必再去招惹？不如一门心思搞研究——国家需要我们这些人扎根在这儿，我不能分心。”
陈所长重重叹了口气，茶杯在桌上顿了顿：“话可不能这样说啊，任川，咱们搞科研的也是人，难不成都不成家了？”
“所长，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知道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渴望温暖的家庭生活。你在零下二十度的野外勘测时，想到家里有盏灯为你亮着，这心里头是不是就暖和些？成了家，那心里才会有牵绊，工作起来也会更有动力。
咱们这工作性质是特殊，可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感情这东西，讲究的是心意相通，不是朝朝暮暮。你看钱总工，夫妻两地分居二十多年，现在退休了反而比年轻时更恩爱。再说，所里这么多老专家，哪个不是成了家、有了孩子，照样能为国防事业奉献一辈子。”
任川轻轻摇头：“所长，谢谢您的关心，可我现在是真没这个心思...也不想去组建一个家庭，我觉得一个人……就挺好。”
“你呀你，好好的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就有这种想法？”
“有些人，天生就经营不了太复杂的关系，能把眼前这一件事做好，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可能我也是这样。”
“嘿！”陈所长气笑了，手指隔空点了点他，“听你这话，你还挺骄傲？任川，我告诉你，你这是钻牛角尖！是把自个儿当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特殊材料！可你不是材料，你是活生生的人！人会累，会垮，需要支撑！”
要不是首都那边的电话一通接一通，老领导亲自过问这批骨干的个人问题，他也不想这般紧逼。可眼前这人就像戈壁滩上的胡杨，看着沉默，骨子里却倔得很。
“所长，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任川站起身，语气诚恳却坚定：“但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思考虑其他。要是没别的工作安排，我就先回实验室了，三号机组下午还有一组数据需要反复核对。”
“坐下。”陈所长指了指椅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数据核对不差这一时半刻。任川，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奉献，要扎根，那你告诉我，我们搞建设、搞国防，最终是为了什么？
任川张了张嘴，想说是为了国家，可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伟大。
就听陈所长继续道：“就是为了让下一代，让未来的国人，能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再受我们曾经受过的窝囊气！这‘幸福’里头，就包括家庭温暖，天伦之乐。如果像你我这样的骨干，都选择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那我们奋斗的意义，岂不是缺了重要的一角？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因噎废食？”
“我.....”
陈所长目光锐利地看向任川：“你说怕耽误人家姑娘，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你把那些愿意理解、支持我们事业的女同志看成什么了？看成只能依附、需要时时呵护的藤蔓吗？她们同样有理想，有担当，可以选择和认可的人一起承担风雨。你以为的‘不招惹’是负责任，说不定，反而是剥夺了一个人选择是否与你共同面对的机会，也剥夺了你自己获得真正理解和支持的可能。”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语重心长：“任川，我不是逼你明天就去相亲。我是希望你打开心扉，别把自己封闭起来。
工作是重要，但生活同样重要。一个完整的人，才能更有力量地走下去。
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吗？你发烧烧到三十九度五，还瞒着大家跑去野外勘测点，要不是小刘心细发现你脸色不对，硬把你拖回来，你小子可能就真交代在那片戈壁滩上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不需要加油维修的机器了？”
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语气缓和下来，“任川啊，你父母前几天也给我打过电话，他们的担忧，我都明白。我年纪比你大不少，经历的事也多些。我猜得到，你心里……可能一直装着点事儿，装着个人。年轻时，谁心里没个放不下的人或一段过往？”
任川猛地抬头看向陈所长，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终只是死死地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紧紧蜷缩起来。
陈所长将擦好的眼镜戴回去，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格外通透，也带着几分无奈：“但咱搞科研的，最讲究的是什么？是实事求是，是尊重客观规律！人生其实也一样，人要往前看，这不是说要你忘了过去，那不可能，也不近人情。是说，你得学会把过去的那些念想，那些好的、坏的，都好好地收拾起来，放在心里一个合适的位置，当作一段珍贵的记忆。然后，你得给未来腾出点地方，让新的阳光、新的人有机会照进来，走进你的生活。”
“你才不到三十，往后的人生路还长着呢。你总抱着过去不放，耽误的是自己的往后。”
“找个能理解你这份事业的意义、能包容你这种特殊的工作性质、能互相扶持着、在这条艰苦的路上一起往前走的人，这不仅是组织上的希望，更是为了你自己好，让你在这条路上，走得不那么孤单，不那么……辛苦。”
见任川依旧沉默着，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但那紧绷的肩膀线条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
陈所长知道，今天的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任川面前。
“好了，大道理我就不多讲了。现在3号机组的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主要的攻坚阶段算是过去了。所里最近有几个去首都部里汇报工作、参加技术交流的名额，我打算派你去。”陈所长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一方面，你是项目核心，汇报工作非你莫属；另一方面你也很久没回家探亲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也趁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换换环境，换换心情。国家这几年变化很大，尤其是首都，去见见老同学、老朋友，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别总把自己困在这片戈壁滩和实验室里。”
他心里暗自嘀咕：这祖宗，我是劝不动了。再说，所里这地方，方圆几十里都是荒漠，合适的女同志真是屈指可数，条件好点的谁愿意常年待在这儿？这烫手的山芋，还是扔回北京，让他父母和老领导们去操心吧。
任川盯着信封上“北京”二字，喉结轻轻滚动。
回北京……那个他离开了多年、刻意回避、却又在无数个深夜悄然入梦的城市。
最终，他接过信封，声音低沉：“……谢谢所长。”
“去吧。”陈所长重新戴上眼镜，朝他摆摆手，“工作再忙也要记得吃饭，不然年纪轻轻就一堆老毛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我刚才说的……你先好好考虑考虑。但记住，组织关心你，是希望你能更好地为祖国工作，不是要给你压力。”
任川点点头，最终转身出了办公室。
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陈所长轻轻摇头，又深深叹了口气。
晚上，
宿舍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淡淡的轮廓。
窗外，戈壁滩的夜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屋内寂静无声。
任川没有开大灯，只沉默地坐在坚硬的木板床沿。
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翻开，里面，是几张同样泛黄、边缘已经磨损的彩色照片。
他的指尖轻轻捏起最上面那张，指腹一遍遍、极其温柔地摩挲着照片上那张笑靥如花、青春明媚的脸庞——照片上的姚玉玲扎着乌黑的马尾辫，穿着一件杏色的毛衣，眉眼弯成了月牙，正站在一片绚烂如火的香山红叶中，对着镜头灿烂地笑着，眼神清澈明亮，仿佛将那个秋天所有的阳光都收敛其中，熠熠生辉。照片右下角，他用钢笔写着日期和人名：“1980年秋，玉玲于香山”。
照片是那年拍的，算起来，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时光荏苒，恍如隔世。
那时他是真的笃定，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温暖的家。
可命运弄人，
指尖划过照片上她光滑的脸颊，粗糙的相纸边缘磨得他指腹微微发疼，这细微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钝痛。
这些年，他把她藏在心底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最美好的时光一同封存。
只有像这样夜深人静、被孤独和回忆吞噬的时候，他才敢偷偷拿出来，看上一眼，就像濒死的人汲取最后一点氧气。
他以为，只要自己守着回忆，守着那个年少时天真而固执的约定，就不算辜负，就还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心是活着的。
前段时间和来这边办事的同学无意间闲聊时，说起姚玉玲如今已是部里的风云人物，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当时他心里既有酸涩又为她高兴，还有难以掩饰的落寞，他甚至想过，要是那个人对她不好，是不是他就还有机会？
直到今天，陈所长那些直击要害的话，那些话语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醒了他。
他才猛然惊觉——她早已在首都那个繁华世界里扎根，生长得枝繁叶茂，有了爱她且她爱的丈夫，有了聪明可爱的孩子，有了辉煌而充实的人生。
她的世界广阔而明亮。
而他呢？
他还固执地守在这片荒凉的戈壁滩上，抱着早已褪色、发脆的回忆，活在过去不肯走出来。
任川抬起手，将那张承载了他整个青春年华的照片，轻轻按在自己左胸胸口，仿佛想感受那下面是否还有心跳。
照片冰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工装传来，但他却奇异地能感受到心脏在掌下微弱却清晰地、一下下地跳动着。
窗外，夜风吹过空旷的戈壁，带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虫豸的哀鸣。
他转过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首都北京的方向。
遥远的夜空下，那座城市必定是灯火璀璨，流光溢彩，是她如今幸福安稳的归宿，也是他年少时曾经做过、却最终破碎了的梦。
“玉玲，”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消散在夜色里，“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很好，真好。也许……我真的该……试着放下了。”
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了那本厚重的《高等燃烧学》的书页之间。他合上书本，将它仔细地放回衣柜深处。
窗外的月光挣扎着穿透稀薄的云层和满是灰尘的玻璃，清冷地照进来，落在暗红色的书皮上，也落在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眼底，泛着一点湿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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