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突如其来的火光与呵斥声,将方才那点伤春的凄清氛围击得粉碎。宝玉惊得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我也心头一紧,忙扶稳他,一同循声望去。
只听山石那边又传来婆子愈发尖厉的嗓音:“好个藕官!你是真真要作死不成!竟敢私自将这等晦气的纸钱带进园子里烧!我这就去回奶奶们,看不仔细揭了你的皮!”
宝玉听了,满脸疑惑,也顾不得病弱,忙拄着拐,紧走几步,转过那块巨大的山石。我也紧随其后。
只见眼前一片空地上,藕官蹲在那里,满面泪痕,如同带雨梨花,身子因恐惧和伤心微微发抖,手里还捏着一截未燃尽的树枝,面前是一小堆刚刚熄灭、尚冒着缕缕青烟的纸钱灰烬。她望着那灰烬,眼神空洞,悲切之色令人心酸。
宝玉一见此景,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必是这痴丫头又在偷偷祭奠那死去的药官了。
他忙上前,放柔了声音问道:“藕官,你这是与谁烧纸钱?快别在这里烧。若是祭奠父母兄弟,或是亲近之人,你只告诉我名姓,我让外头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到那正经烧纸的地方去焚化,岂不便宜?”
那藕官猛见宝玉到来,先是吓了一跳,听得他温言询问,嘴唇动了动,眼中泪水滚得更凶,却只是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肯作声。
她自知犯了规矩,怕连累他人,更怕辱没了药官的名声,是以宁可自己担着。
正在这时,那先前叫骂的婆子已恶狠狠地走了过来,一把便要去拉藕官的手臂,口中嚷道:“宝二爷您别问她!这等没规矩的事,问也白问!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们正气着呢!走,跟我去见奶奶!” 她口中的奶奶,想必是暂管园务的尤氏或李纨。
藕官虽有些气性,到底是个半大孩子,见婆子如此声势,又听说已回了奶奶,心下更是怕得厉害,只觉得此去必定没脸,身子便向后缩,不肯跟那婆子去。
那婆子见拉她不动,愈发来了气性,三角眼一瞪,指着藕官骂道:“我说你们这些唱戏的小蹄子,别太兴头过馀了!真当自己成了副小姐不成?如今进了这园子,可比不得你们在外头那般随心乱闹!这是有尺寸、讲规矩的地方儿!”
她说着,目光扫到一旁的宝玉,竟连带着指桑骂槐起来,“连我们宝二爷这般尊贵的人,尚且守着规矩呢,你是个什么阿物儿?也敢在这里胡闹!怕也不中用,还不跟我快走!”说着,又要上前强拉。
我见她言语间竟敢拉扯上宝玉,心中不由一怒,正要开口,却见宝玉已抢先一步,将藕官护在身后,对着那婆子忙道:“妈妈,你且住手。你错怪他了。他并没有烧什么纸钱,原是林妹妹见他闲着,叫他来,将些写坏了的字纸烧掉罢了。林妹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最不喜这些杂乱东西堆在屋里。你没看真切,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自没了主意,畏惧不堪,忽听宝玉竟出言替她掩饰,心中顿时如一块大石落地,转忧为喜,也便顺着话头,硬起口吻对那婆子道:“正是!你这妈妈好不晓事!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昨日写坏了的诗词稿子!”
那婆子哪里肯信?她分明看见了那纸钱的形状。听二人如此一说,她反而更加恼怒,觉得被愚弄了,一发狠起来,便弯下腰,不顾那纸灰尚有余温,伸手进去一阵乱扒,竟真叫她拣出两片未曾烧尽的纸钱边角,黑黄斑驳,却仍能看出是冥钱的材质。
她将那纸片捏在手里,如同抓住了铁证,扬起来,得意又凶狠地道:“你还敢嘴硬!这是什么?白纸黑字,有据有证在这里!你和我浑说不中用,我只和你到厅上去,在奶奶们面前分说!” 说着,她便用力去扯藕官的袖子,要将她拖走。
宝玉见情势紧急,这婆子是个认死理的,寻常话已搪塞不过去。
他忙将藕官拉到自己身后,情急之下,举起手中的拄杖,只是用杖头轻轻敲开了那婆子抓着“证据”的手,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势:
“你只管拿了那点灰片子回去!实告诉你罢,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园里的杏花神,托梦与我要一挂白钱,说是烧了保佑我病体早愈。但又特地嘱咐,不可叫本房的人烧,定要一个生人,在外头悄悄地烧了,方灵验。所以我今日才烦了林妹妹,借她的名头,请了这白钱,又特意找了藕官来,替我烧了祝祷。原吩咐了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怕冲撞了神灵。你瞧,我今日才能起身走动,便是这祝祷的效验。偏生被你这糊涂东西看见了,还在这里大呼小叫,冲撞了神祗!我这会子忽然又觉得身上不好起来,都是你冲的!你还要告他去?”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看向那已有些发愣的婆子:“——你还要告?好,藕官,你只管跟她去!见了奶奶们,你就照依我方才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再细细回明,就说这婆子明知是替我祷神祛病的法事,却故意来冲撞搅扰,怕是存心不想让我病好,盼着我早死呢!”
这一番话,将那婆子彻底唬住了。她看着宝玉煞有介事的模样,又听得牵扯到神灵、病愈、老太太,顿时气焰矮了半截,捏着那点纸灰,丢也不是,拿也不是,脸上阵红阵白。
藕官在宝玉身后,听了这番话,一发得了主意,胆子也壮了起来,反倒主动上前,一把拉住那婆子的胳膊,作势要走,口中道:“走啊!妈妈不是要见奶奶吗?咱们这就去,正好请奶奶们评评理,看看是谁冲撞了二爷的祈福大事!”
那婆子见这架势,哪里还敢去?她不过是仗势欺压藕官这等没根基的,如今见宝玉如此回护,又编排出这般唬人的缘由,自己若再纠缠,只怕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忙甩开藕官的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宝玉道:“哎呦喂,我的二爷!您可别动气!原是老奴眼拙,没看真切,不知道是这么一件大事!冲撞了神祗,真是该死!您千万保重身子,快别生气了!这……这既是神佛要的东西,烧了也就烧了,干净!老奴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也顾不得那点纸灰了,胡乱往地上一丢,像是怕沾染了什么晦气似的,扭身便急匆匆地走了,背影颇有些狼狈。
我看着那婆子远去,又看看兀自拉着藕官、神色犹带余悸的宝玉,心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二爷这急智,固然是解了围,保全了藕官,可这谎话,终究是谎话。在这规矩森严的府里,今日能圆过去,明日呢?这些暗流涌动的矛盾,又岂是几句机变言辞能够永远掩盖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园子里的安宁,怕是越来越像那纸钱燃后的灰烬,看着熄了,一阵风来,便能复燃,甚至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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