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三筹,月色如霜。
苏明远伏案批阅着三司送来的账册,烛火明灭间,那些细密的数字如蝌蚪般在眼前游动。自从擢升为知制诰,这样的深夜伏案已成常态。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日朝堂上的一幕——
王安石立于殿阶之下,慷慨陈词,言辞锋利如剑:祖宗之法,固不可轻改,然天下之势日非,若不变通,恐有倾覆之患。而保守派诸公则据礼法典章以驳之,双方唇枪舌剑,争执不下。
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朱笔。这些争执他早已见惯,可每一次仍让他想起自己最初来到这个时代时的幼稚想法——他曾以为凭借现代知识,可以轻易改变这个时代。如今方知,这朝堂之上,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藏着三重四重的深意。正如先生所言:知不可忽骤得。
忽然,院中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苏明远心头一凛,那脚步声刻意压得极轻,却仍难掩内功深厚之人的沉稳气息。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案上的镇纸——那是一柄改制的短刃,自从卷入这宦海漩涡,他已学会时刻防备。
苏学士勿惊。门外传来低沉的声音,内侍省刘公公有请。
苏明远眉头微蹙。内侍省?这个时辰?他起身开门,只见一位身着常服的内侍立于月下,面色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是有旨意?苏明远压低声音问。
那内侍摇头,递过一块腰牌:学士随我来便知。
那腰牌上隐约可见二字。苏明远心中一沉——这是宫中密探的信物。他穿上外袍,随内侍悄然出府。
汴京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巡夜的更夫偶尔敲响梆子。那内侍引他穿过几条僻静小巷,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座看似寻常的宅院前。院门虚掩,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学士请。内侍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不进门。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院内陈设简朴,正厅中坐着一人,背对着门。待苏明远进门,那人缓缓转身——赫然是枢密副使韩绛。
学士深夜至此,辛苦了。韩绛微微颔首,示意苏明远落座。
苏明远心中警铃大作。韩绛乃是王安石变法的坚定支持者,位高权重,为何要如此秘密地召见自己?他谨慎地拱手道:不知韩相公深夜召见,有何要事?
韩绛并不直接回答,反而端起茶盏,慢慢品了一口:学士可知,朝中如今局势?
学士愚钝,只知朝中为新旧之争,争执不休。苏明远谨慎地回答。
争执?韩绛冷笑一声,学士读书多年,难道不知二字?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地盯着苏明远,当今圣上锐意革新,王相公主持变法,本是社稷之福。然保守旧党百般阻挠,内有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在朝中掣肘,外有地方州县阳奉阴违。学士以为,若任由此势延续,变法何时能成?
苏明远不语。他当然明白韩绛话中的含义——这是要他选边站队了。可这样赤裸裸的拉拢,让他心生警觉。
学士初入官场,本不该过早涉足这些是非。韩绛语气转为缓和,然而时局如此,由不得人置身事外。王相公对学士颇为看重,以为学士乃可造之才。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点明了自己的价值,又暗示了不合作的后果。苏明远沉默片刻,道:学士承蒙相公看重,感激不尽。只是不知相公深夜召见,究竟有何吩咐?
韩绛站起身,背着手在厅中踱步:范纯仁,学士当识得此人?
苏明远心头一震。范纯仁,范仲淹之子,为人正直,学问深厚,在朝中颇有清望,是保守派的中坚人物。更重要的是,苏明远与他在翰林院时曾有数面之缘,彼此颇有好感。
范次山乃名门之后,学养深厚。苏明远小心措辞,学士曾与他在翰林院共事,颇蒙其指点。
正因如此,才要请学士出马。韩绛停下脚步,盯着苏明远,圣上近日欲设青苗法,以济贫农。此乃德政,然保守派百般阻挠。范纯仁在御史台位高权重,近日频频上疏,言青苗法与民争利,必生祸患。若不能掌握他的把柄,只怕青苗法难以推行。
苏明远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明白了——这是要他去刺探范纯仁的隐私,找到攻击的把柄。这种手段在现代政治中他见多了,可当要自己亲手去做时,那种道德上的不适感如潮水般涌来。
相公是要学士……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不过是略施小计,探查一二罢了。韩绛轻描淡写地说,学士与范纯仁有旧,他必不设防。只需在寻常往来中,留意一些他的动向、私下言论,若有机会,查看一二文牍即可。
苏明远沉默了。在现代,这叫间谍,叫背叛。可在这个时代,这只是政治斗争的寻常手段。他曾在史书上读到无数这样的故事,当时只觉得波澜壮阔,如今轮到自己,才明白这背后的重量。
学士在犹豫?韩绛的声音变得低沉,学士初入官场,或许不明白其中厉害。王相公推行新政,阻力重重,若无强力手段,如何能成?范纯仁虽为正人,然其阻挠变法,实为社稷之害。学士难道要为一人之私情,而误国家大计?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可苏明远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将肮脏的手段包装在道德的外衣下罢了。他曾以为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够保持某种清高,如今才发现,一旦入局,由不得人身退。
相公,此事……苏明远犹豫着。
学士不必现在答复。韩绛摆摆手,只是希望学士明白,在这朝堂之上,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学士若能助王相公一臂之力,他日变法大成,学士之功,自不会被忘记。
这是威逼利诱了。苏明远苦笑,他本以为凭借一点小聪明可以在这宦海中游刃有余,如今才知道,真正的漩涡才刚刚开始。
学士回去细想。韩绛示意谈话到此为止,不日会有人联络学士。记住,此事务必保密,莫要让第三人知晓。
苏明远拱手告退,走出院门,夜风拂面,却带不走心中的沉重。回府的路上,他想起范纯仁与他在翰林院时的一次谈话。那时范纯仁曾言:为官之道,守正为先。虽千万人,吾往矣。当时他还很佩服这种坚守,如今自己却要去做背叛这种坚守的人。
回到府中,他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月光洒在案上那本《资治通鉴》上,他翻开书,看到臣光曰一段,忽然苦笑。司马光在后世被认为是保守派的代表,可他现在要帮助王安石对付司马光一党。历史的荒诞,莫过于此。
但更荒诞的是,他必须做出选择。在这个时代,中立意味着被双方都视为敌人。他可以拒绝韩绛,然后呢?他在这官场中还能走多远?
知不可忽骤得……他喃喃自语。先生的这句话,如今听来竟是如此苦涩。有些知识,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来自血与火的淬炼。他终于明白,要真正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必须付出代价——而这代价,或许就是他曾经坚守的某些原则。
窗外,更鼓响起,天将破晓。而苏明远的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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