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主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队伍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脊跋涉了将近半天,鞋底与碎石的摩擦声、粗重的喘息声、山风卷过枯苔藓的簌簌声,交织成单调的乐章。陈岁安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望着前方被风蚀得棱角狰狞的崖壁——那里,就是此行的终点。
“到了。”带队的李建军突然收声,指节叩了叩腰间的军用水壶。众人抬头,果然见那片裸露的岩层间,隐约露出半截褪色的帆布——是营地的标记。
队伍在崖壁前停步时,陈岁安才真切感受到此地的特殊性。不同于戈壁滩上的临时驻扎,这里的军用帐篷呈环形排列,外围拉着带刺铁丝网,岗哨里的士兵抱着自动步枪,枪口始终朝向山脊方向。李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能背枪的,说明靠近中蒙边境了。”他压低声音,“中苏那边要是武装巡逻,苏联人冷枪不长眼;可蒙古流寇不一样,马队带着老毛子留下的莫辛纳甘,专挑落单的物资队下手。咱们这算半军事禁区,没点真家伙镇不住。”
这里应是原始丛林狂暴跳动的心脏地带,林木遮天,藤蔓如无数垂死的巨蛇缠绕其间。然而,拨开齐腰深的蕨类与杂草,映入众人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亘古荒芜,而是人类活动遗留下的、被时光啃噬殆尽的残骸。大片铁丝网匍匐在地,锈迹斑斑,红色的氧化物与绿色的爬藤植物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眼尖的队员压低声音惊呼,指向那些用以固定铁丝网的木头桩子——上面涂抹的日文,已在风雨剥蚀下,褪成一片片难以辨认的苍白疤痕,像垂死鸟儿零落的羽毛。
在那个年代,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这样的场景有着近乎本能的熟悉,以及熟悉背后更深沉的刺痛。这里是东三省,是曾被太阳旗阴影笼罩过的山河。日本建立伪满之后,如同菌类在腐木背后滋生,在这广袤的土地上,尤其是人迹罕至的群山之间,偷偷构筑了无数秘密基地。他们撤离时,往往是一把大火,将许多证据焚毁成焦黑的骨架。陈岁安就曾见过一座被遗弃的三层诡异楼房,里面的房间逼仄得只有半人高,没有楼梯,只有一根冰冷的锁链垂挂中央,那非人的设计,至今想来,仍散发着一种令人费解又心悸的寒气。
队伍沉默地穿过这片锈铁与朽木构成的界限,仿佛跨过了一道时间的门槛。更深处的树木背后,影影绰绰地显露出许多破败的木制简易屋。它们被层层叠叠的草蔓覆盖,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许多屋顶不堪落叶积压的重负,已然塌陷,像被踩碎的骷髅头盖骨。看这荒废的程度,没有四十年,至少也有三十个春秋了。与这死寂的废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空地上几辆解放军的墨绿色卡车和十几个整齐的军用帐篷,橄榄绿的颜色,带来一种属于新时代的、令人安心的生机。几名工程兵听到卡车的动静,快步迎了上来,熟络地帮忙接取行李,他们身上散发着的朝气,暂时驱散了些许笼罩在历史遗迹上的阴霾。
稍后,陈岁安他们被安顿进了那些日式简易木屋。据说,这些格子间的狭窄空间,曾是日本士兵的栖身之所。内部的家具倒是出人意料地齐全,桌椅床柜一应俱在,只是都已被时光彻底击败,木质酥朽,稍一用力,便能掰下一块,露出里面潮湿的、黑暗的芯子。屋子显然被提前简单收拾过,地上撒了白色的石灰粉,用以驱杀虫蚁,但几十年的荒废与湿气,并非一次匆忙的清扫所能涤荡。有人无意中碰了一下那看似完好的木头床板,轻轻一抖,簌簌落下的,全是各种干瘪、僵硬的不知名死虫尸体,散发出混杂着霉腐的沉闷气息。木头的潮湿程度,让人怀疑能拧出水来,根本无法安睡。最终,大家只能无奈地摊开睡袋,直接铺在撒了石灰的地面上。
同行的曹蒹葭对这里表现出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她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眉头紧锁,低声对陈岁安说,这地方气氛很怪,压得人心里发沉。陈岁安默然点头,他相信队伍里大多数人都有同感。只要一站上这些与那段历史相关的地方,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力量便会从脚底渗透上来,缠绕住心脏,让人难以呼吸,难以释怀。那是一种混杂着屈辱、伤痛与无数未言之秘密的集体记忆,凝固在了每一寸空气,每一块朽木之中。然而,此刻深山幽谷,夜色渐浓,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这历史的阴影里,暂且栖身。
营地角落堆着成捆的登山绳、岩钉箱和密封的铝制补给箱,几个工程兵正蹲在地上调试柴油发电机,轰鸣声里混着浓重的机油味。陈岁安的目光扫过那些绳子——粗粝的尼龙表面磨得发亮,显然是反复使用过的。他心里咯噔一下:“这营地搭了多久?”
“三天前到的先遣队。”李建军看出他的疑惑,“昨儿通了卫星电话,说洞底下有情况,让我们加快速度。”他指了指主峰阴影里若隐若现的洞口,“重点在那儿。”
所谓洞窟,藏在主峰褶皱深处。若不是老K手绘的地图标注,任谁经过都会错过——乱石堆后,一片嶙峋的黑色岩体诡异地隆起,竟真如巨狼微张的吻部。上方两块尖石斜刺而出,像极了上翻的獠牙,风蚀的痕迹恰好勾勒出牙龈的轮廓。更让人后颈发凉的是,洞口边缘的苔藓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痂,层层叠叠覆盖在岩石上,连缝隙里都渗着黏腻的暗色。
“这苔藓……”陈岁安蹲下身,指尖悬在半空不敢碰。正常苔藓要么翠绿要么灰褐,这颜色倒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浸泡过,“吸饱了水银?”
曹蒹葭的羊皮袋蹭过他手背,她已取了柄铜铃,手腕轻摇,铃声清越却透着冷意:“不是水银,是怨气。”作为萨满传人,她对这类“不干净”的东西格外敏感,“我阿爷说过,有些地脉淤了怨气,连苔藓都会长成血色。”
空气里的味道更复杂了:岩石的土腥、腐叶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久置的动物血。陈岁安喉结动了动,想起百眼窟里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狼尸,鼻腔突然泛起酸意。
“走,去看看。”李建军率先上前,靴底碾过碎石。可刚到洞口五步远,他脚下的石头突然一滑——不是普通的湿滑,倒像是被什么黏液浸过。众人这才注意到,洞口周围的地面上,除了碎石,还凝着一层薄霜似的物质,踩上去“吱呀”作响。
“老K说这是地下暗河的水汽凝结。”王铁柱拎着探照灯凑过来,“洞底有活水,湿度大。”他按下开关,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出洞窟全貌——这根本不是普通山洞,而是地震撕开的巨大裂缝,最宽处足有三十米,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黑,风从底下往上灌,卷着哨音撞在脸上。
“地质构造洞。”陈岁安摸着岩壁,岩石断层处还留着震裂的痕迹,“垂直深度多少?”
“初勘二百一十四米。”老K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他正带着另一队人布置照明设备,“洞底有地下河,横向顺水六十米,分四个岔洞。我们一会分两组下去,一组探左岔,一组探右岔。”
陈岁安没急着下洞。他退到距洞口十米处,闭目凝神,舌尖抵住上颚——《仙家救贫术》里的“搜地灵”要开了。这是他从师父那儿偷学的本事,说是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气”。此刻他眉心发烫,眼底泛起淡金微光。
再睁眼时,洞口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膜,像泡发的紫菜,却半透明得瘆人。那膜在呼吸般起伏,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陈岁安试着伸手,指尖刚碰到膜,剧痛猛地窜进太阳穴!不是皮肉伤,倒像有人拿烧红的针往他识海里扎,疼得他踉跄后退,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有东西守着。”他扶住岩石,“不是普通地灵,是……活的?”
曹蒹葭已掏出个鹿皮袋,倒出一把珍珠大小的糯米。她咬破指尖,在糯米上画了道血符,口中念诵古老萨满语:“乌麦额赫,佛勒衮……特斯哈林,阿米……”(意为:大地之母,听我言,沉睡者醒,其齿饥。)
糯米离手的刹那,竟自行滚动起来!它们避开碎石,绕过苔藓,精准汇聚成一个顺时针旋转的螺旋,米粒在中心震颤,发出细沙般的声响。曹蒹葭盯着螺旋,脸色越来越白,最后几乎站不稳:“沉睡者在翻身……它的牙,饿了。”
众人倒吸冷气。李建军的指节捏得发白,却仍强作镇定:“曹姑娘,这说明什么?”
“洞里有东西,沉睡很久了。”曹蒹葭擦了擦额头的汗,“现在……醒了。”
黄淘气不知何时从背包里钻出来,此刻正缩在陈岁安脚边,尾巴夹得只剩绒毛,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这只小黄皮子,连遇到狼群都不曾如此恐惧。
李建军做了个深呼吸:“按计划行事。铁柱,制高点架红外;周默,地震仪调最高灵敏度。”他转向曹蒹葭,“曹姑娘,劳烦你了。”
曹蒹葭点点头,从医药包里取出几支特制的镇静剂。老K提供的资料提到,强烈的地灵活动可能直接影响人的精神。她给每个队员,包括她自己,都注射了一小剂量。“这能一定程度上稳定神经,但……如果里面的‘东西’太凶,效果有限。”
曹蒹葭又从药箱取出几支青霉素瓶大小的玻璃管,里面装着浑浊液体:“这是牛眼泪混朱砂,能暂时蒙住‘眼睛’。”她在洞口画了个三角形,每边埋下半瓶,“但要是里面那东西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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