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并未带来喘息。
左厢军的攻势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在李铁崖冷酷的驱策下,疯狂旋转,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第一日的惨烈攻城,抛下了近千具尸首和无数哀嚎的伤兵,换来的是东城城墙几处不算致命的破损和守军显而易见的疲惫——但城墙,依旧巍然矗立。
伤兵营人满为患,哀鸿遍野。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比任何地方都要浓重。还活着的士卒们沉默地啃着冰冷的干粮,包扎着伤口,眼神麻木,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希望。军官们的脸上也写满了疲惫和隐忍的怨愤,尤其是孙槊,他几乎被打残了一整个营,看着李铁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
李铁崖对此视若无睹。他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躯,连夜再次升帐。
没有休整,没有抚慰,只有更加冰冷、更加严苛的命令。
“弩手轮换,彻夜不停,骚扰射击,不准守军安眠!”
“工匠营,继续赶制云梯,修补器械!”
“各部清点剩余兵力,明日拂晓,继续攻城!”
“孙校尉,着你收拢残部,明日为先锋,再攻东城缺口!”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所有人早已紧绷的神经上。
“李铁崖!”孙槊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出列,双目赤红,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我部伤亡殆尽!你还让我去送死?!你这是公报私仇!我要向王帅……”
“唰!”
李铁崖根本懒得废话,腰间横刀骤然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军令已下。孙校尉,你是要现在执行,还是……现在就试试本将的刀,利不利?”
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帐内其他将领噤若寒蝉,无人敢替孙槊说话。
孙槊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狠狠一跺脚,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末将……领命!”说完,猛地转身冲出大帐,帐帘被他摔得震天响。
李铁崖缓缓还刀入鞘,目光扫过其他将领:“还有谁有异议?”
帐内死寂。
“那就下去准备。”
第二日,拂晓。
攻势再起。
疲惫不堪的左厢军士卒,在军官的呵斥和鞭打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再次涌向城墙。箭矢比昨日更加稀疏,云梯的推进也显得有气无力。伤亡依旧惨重,但进展微乎其微。守军虽然同样疲惫,但凭借着城墙之利,抵抗依旧顽强。
孙槊部作为先锋,果然再次被推到了最血腥的缺口争夺战中。伤亡数字直线上升,孙槊本人如同疯魔,亲自挥刀督战,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看向中军方向的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李铁崖依旧矗立在点将台上,如同钉死在原地。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苍白中透着一股死灰,拄着刀的手臂颤抖得更加明显。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冰冷锐利,死死盯着战场每一个细微变化,不断下达着调整的命令,压榨着这支军队最后一点潜力。
午后,就在攻势再次陷入僵持,左厢军伤亡惨重、士气即将彻底崩溃的边缘。
转机,或者说,更大的灾难,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并非来自城内,而是来自左厢军自己的阵中!
一支大约两百人的生力军,突然出现在左翼攻势相对缓和的区域。他们并未打着任何明确的营队旗帜,衣着混杂,却行动迅捷,装备精良,推着数辆蒙着湿牛皮、看起来像是用来运土石的盾车,快速逼近城墙!
负责左翼指挥的一名旅帅愣了一下,厉声喝问:“你们是哪个营的?谁让你们上来的?!”
那支队伍为首的是一名戴着覆面铁盔的壮汉,根本不理睬喝问,反而加快速度,直冲城墙根!
“拦住他们!”旅帅意识到不对,急忙下令。
但已经晚了!
那支队伍冲到城墙下一定距离,突然掀开盾车上的蒙皮!下面露出的,根本不是土石,而是一捆捆浇透了火油的干柴和引火之物!同时,数十支火箭如同毒蛇般从队伍中射出,精准地钉在了那些柴堆上!
轰——!
火焰瞬间冲天而起!迅速蔓延,不仅点燃了那几辆特制的“火盾车”,更引燃了左厢军自己架设在附近的几架攻城云梯和大量堆积的木材!
此时恰逢一阵不小的旋风刮过,火借风势,瞬间蔓延开来,形成一片巨大的火墙!不仅彻底阻断了一大片攻城区域,更是将数十名来不及撤退的左厢军士卒卷入火海,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嚎!
混乱!前所未有的巨大混乱,瞬间在左厢军攻城的阵列中爆发!
“起火啦!”
“快跑啊!”
“我的眼睛!”
士卒们惊恐地尖叫,互相推搡踩踏,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攻势瞬间土崩瓦解!城头上的守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呼喊,箭矢、滚木礌石更加密集地向着混乱的攻城部队倾泻而下,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稳住!不许退!”李铁崖在中军看得目眦欲裂,嘶声怒吼,命令亲兵队上前弹压,斩杀溃兵。
但兵败如山倒,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根本不是杀几个人能阻止的!
而就在这时,更大的变故发生!
那支纵火的诡异队伍,在制造了巨大的混乱和火场之后,并未撤离,反而在为首那名覆面壮汉的带领下,如同尖刀般,借着火势和混乱的掩护,直插中军点将台的方向!
他们的目标,赫然是李铁崖!
“保护将军!”李铁崖身边仅存的亲兵和涿州营的残兵们发出惊呼,拼死结阵阻拦。
但那支队伍极其悍勇,配合默契,出手狠辣无情,显然都是精锐死士!尤其是那名覆面壮汉,手中一杆长矛如同毒龙出洞,每一次挥扫突刺都必有所获,接连挑翻了数名亲兵,势不可挡!
“李铁崖!纳命来!”那覆面壮汉发出沉闷却充满恨意的咆哮,声音似乎经过刻意改变,但那股熟悉的腔调和身形,让李铁崖瞳孔骤然收缩!
孙槊?!果然是他!
他竟然敢在这个时候,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发动兵变!
李铁崖眼中寒光爆闪,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拔出横刀,厉声喝道:“乱臣贼子!杀无赦!”
他深知,此刻绝不能退!一旦他这位主将露出丝毫怯懦或后退,整个左厢军将彻底崩溃,后果不堪设想!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填,也必须立刻扑灭这场兵变!
他拖着伤重之躯,竟主动迎向那支叛军!
“铁崖哥!”小乙惊得魂飞魄散,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李铁崖如同扑火的飞蛾,迎上了那名覆面壮汉(孙槊)刺来的致命长矛!他根本不格挡,而是用了一个两败俱伤的搏命打法,身体猛地侧旋,任由长矛擦着肋甲划过,带出一溜火星和撕裂的剧痛,同时手中横刀如同闪电般,斩向对方因发力而露出的脖颈!
孙槊显然没料到李铁崖如此悍不畏死,慌忙回矛格挡!
铛!
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两人都是手臂发麻,各自踉跄后退。
李铁崖伤重乏力,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下。孙槊也是气血翻涌,覆面铁盔下的眼神更加疯狂。
“给我围杀了他!”孙槊厉声吼道,更多的叛军死士涌了上来。
李铁崖的亲兵和涿州营残兵也拼死冲上,双方围绕着点将台,展开了极其惨烈的白刃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李铁崖身陷重围,多处受伤,血染征袍,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和狠辣的搏命刀法勉强支撑。小乙如同疯虎般护在他身侧,身上已多处挂彩。
就在这混乱到了极点、李铁崖几乎要力竭倒下之时——
呜——呜——呜——
一阵不同于义武军进攻号角的、更加苍凉悠远的号角声,突然从战场侧后方响起!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一支庞大的、旗帜鲜明的骑兵部队,如同从天而降的铁色洪流,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尽头!那迎风招展的旗帜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王”字!
王处存的帅旗!
紧随其后的,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精锐步兵方阵,甲胄鲜明,刀枪如林,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瀛州东城,向着这片混乱的战场,压了过来!
中军主力!王处存竟然在这个时候,亲自率领中军主力,抵达了东城战场!
刹那间,整个战场,无论是混乱的左厢军,还是疯狂进攻的叛军死士,亦或是城头上欢呼的守军,全都愣住了!
孙槊的动作猛地一僵,覆面铁盔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惶!
李铁崖也拄着刀,喘着粗气,望向那支如同移动山岳般压来的大军,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王处存……他终于来了!
在这个最混乱、最危险、左厢军几乎要彻底崩溃、他李铁崖也即将被兵变吞噬的时刻!
这绝不是巧合!
只见中军阵中,数骑快马率先奔出,直冲点将台方向。为首一名骑士高举一面金色令箭,声如洪钟,传遍战场:
“王帅钧旨:左厢都尉李铁崖,督战有功!现中军接手攻城!所有左厢将士,即刻向后整顿!凡有作乱者,视为叛军,格杀勿论!”
“孙槊勾结叛逆,阵前倒戈,罪不容诛!左右!与我拿下!”
令旨一下,中军前锋精锐骑兵立刻如同猛虎下山,分出一股,直接冲向点将台周围的叛军!
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叛军死士,见到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中军主力,瞬间斗志全无,发一声喊,四散溃逃。
孙槊见大势已去,发出不甘的绝望咆哮,猛地掷出长矛,砸翻一名冲来的骑兵,转身就想趁乱逃走。
“哪里走!”李铁崖眼中厉色一闪,强提最后一口气,猛地将手中横刀当做投枪,狠狠掷向孙槊后心!
孙槊察觉背后恶风袭来,拼命向旁一闪!
噗嗤!
横刀未能命中要害,却狠狠扎入了他的大腿!孙槊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立刻被蜂拥而上的中军骑兵按倒在地,捆得结结实实。
李铁崖看着孙槊被擒,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向前栽倒。
“铁崖哥!”小乙哭喊着扑上去扶住他。
李铁崖靠在小乙身上,看着中军主力如同摧枯拉朽般接管战场,清剿残敌,并向瀛州城发动了更加猛烈和有序的攻势。
王处存的帅旗,在亲卫的簇拥下,缓缓移至阵前,稳如泰山。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王处存的算计之中。
用他这把残刀,耗尽守军锐气,耗干左厢军的不安定因素(孙槊),也耗尽他李铁崖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在中军主力养精蓄锐完毕、守军最疲惫、内部隐患也被清除的最佳时刻,王处存这位“英明”的统帅,再亲自出来摘取最后的胜利果实。
而他李铁崖,不过是这盘大棋中,最先被推过河,并且注定要被牺牲掉的……那颗过河卒子。
冰冷的绝望,比身体的伤痛更加刺骨,瞬间淹没了他。
眼前一黑,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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