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啊——！我媳妇儿要生啦——！！！快来人帮忙啊——！！！”
张卫国的嗓子像是破锣，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和恐慌，在寂静的家属院里炸开！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瞬间惊飞了院里老榆树上几只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最先被惊动的是隔壁的老朱家。朱大娘正坐在炕头纳鞋底呢，听见这杀猪般的嚎叫，手里的顶针“当啷”掉在炕席上。
她连棉袄扣子都顾不上系，趿拉着棉鞋就往外冲：“哎哟喂！卫国媳妇儿要生啦？！他大哥，快！快出来搭把手！”
对门的老王家，王大爷正蹲在门口“吧嗒”旱烟袋，闻声烟袋锅子往门框上“梆梆”磕了两下，火星子四溅，也赶紧站起身。
“他娘的！这么快？！老婆子！赶紧的！把咱家那架爬犁推出来垫上褥子！再去喊李婶儿！”
一时间，小小的家属院像开了锅的沸水！家家户户的门“吱呀”乱响，穿着厚棉裤棉袄、裹着头巾的妇女，披着军大衣的汉子，半大小子们，全都涌了出来。
寒风卷着雪沫子劈里啪啦的打在脸上，也挡不住那份火急火燎的热乎劲儿。
“卫国！卫国！你媳妇儿咋样啦？”朱大娘第一个冲到张卫国家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瞅。
张卫国已经冲回屋里，正哆嗦着手想把徐若琴抱起来，可看着媳妇儿疼得满头大汗、咬着嘴唇不敢叫出声的样子，他那双能勒死黑瞎子的胳膊愣是不知道往哪儿使劲儿，急得眼睛赤红，汗珠子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
“羊水…羊水破了…疼…疼得厉害…”
徐若琴的声音带着颤音，死死抓着张卫国的手臂，指甲都快嵌进他肉里。
“别怕！若琴别怕！我在这儿呢！咱这就去医院！”张卫国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卫国！别瞎抱！”朱大娘是过来人，一看这架势，赶紧冲进来，“快！把炕上那床厚棉被拿来！铺爬犁上！老王！爬犁推过来没？”
“来了来了！”王大爷和几个邻居七手八脚地把一架用粗木头钉成的简易爬犁推到了屋门口，上面已经铺了两层厚厚的旧棉褥子，还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帆布。
“来！搭把手！轻点儿！扶住腰！”朱大娘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把疼得蜷缩的徐若琴从炕上挪下来。徐若琴每动一下都疼得倒吸冷气，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
“慢点儿！慢点儿！别碰着肚子！”张卫国在一旁急得直跳脚，想帮忙又插不上手，只能伸着胳膊虚护着，像个笨拙的大熊。
好不容易把徐若琴安顿在铺得软和的爬犁上，又给她盖上一床厚实的、打着补丁的蓝花棉被。
朱大娘麻利地把徐若琴散乱的头发拢了拢，用根旧头绳扎好，嘴里不停地安慰：“丫头，别慌，别怕！咱女人都有这一遭，咬咬牙就过去了！攒着劲儿！”
“快！拉起来！走！”王大爷招呼一声，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立刻抓起爬犁前头的两根粗麻绳，套在肩膀上，像拉纤一样。
“一二！走嘞——！”一声号子，爬犁被稳稳地拉了起来。
张卫国赶紧抓起丢在炕边的军大衣胡乱披上，像头护崽的疯牛一样紧紧跟在爬犁旁边。
他一手死死攥着徐若琴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手冰凉，全是冷汗。他不停地念叨，也不知道是安慰媳妇儿还是安慰自己。
“若琴，挺住！咱马上就到医院了！马上！你看，这么多叔伯婶子帮忙呢！没事儿！肯定没事儿！”
一伙人簇拥着爬犁，顶着刀子似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了家属院。
爬犁的木头滑板在冻得梆硬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邻居们自发地围在爬犁周围，用身体尽量挡着风。有人提着家里唯一的铁皮暖壶，有人抱着刚灌满热水的葡萄糖瓶子，还有人拿着干净的旧床单预备着。
“让让！都让让！有产妇！快生了！”王大爷扯着嗓子在前头开道，路上零星的行人赶紧避让到路边。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但这一行人，像一道移动的、充满生命热力的暖流，在冰天雪地里朝着军区医院的方向，奋力前行。
张卫国的心，随着爬犁的每一次颠簸而剧烈跳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徐若琴苍白的脸，所有的恐惧和希望都攥在了那只冰冷的手里。
黑龙城医院那栋灰色的三层小楼，在风雪中轮廓模糊，却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光。
寒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抽在医院走廊蒙尘的玻璃窗上，像撒了把冻硬的砂砾。走廊里那股子混合着消毒水、陈旧木头和煤炉子烟气的味儿，钻进张卫国的鼻孔，熏得他脑仁儿一阵阵发木。
他像个被抽了筋的破口袋，脊梁骨贴着冰凉刺骨的绿漆墙裙，一点点出溜下去，最终一屁股墩在冻得梆硬的水磨石地上。
那双在雪地里追得上亡命徒、在搏杀中捏得碎人贩子腕骨的大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砖缝里陈年的污垢，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
他呼出的白气儿又急又短，拉得老长，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散了。
“卫国！蹲这儿干啥？地上拔腚凉！快起来！”
张铁山的声音像炸雷，带着老大哥的焦灼。
他一条胳膊还吊着绷带，脸上却急得冒汗，伸出那只没受伤的蒲扇大手，用力去拽张卫国的胳膊肘，那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沉甸甸的坠手。
李强像座黑铁塔似的杵在另一边，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他脸上的血口子结了紫黑的痂，在晦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他笨嘴拙舌，憋了半天，才闷出几句干巴巴的劝。
“哥，没事儿！嫂子……嫂子指定没事！生孩子……生孩子不都这样？嚎两嗓子就……就拉倒了！俺……俺娘生俺那会儿，叫唤得比杀猪还响，不也……不也……”
他“也”了半天，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死活蹦不出来了，只能烦躁地搓着自己粗硬的短发茬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卫国像是聋了，又像是魂魄被产房那两扇紧闭的、刷着斑驳绿漆的木门吸了进去。
他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门缝底下透出的那线微光，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安慰的话都成了遥远的背景杂音。
他脑子里像跑马灯，一会儿是徐若琴在灶台前扶着腰给他做猪肉炖粉条时额角的细汗，一会儿是她破水时煞白的脸和地上那摊迅速洇开的水渍，一会儿又变成阴暗耗子洞里那几个孩子惊恐的眼睛……
这些碎片搅在一起，最后定格在徐若琴被推进这扇门时，回头望他那一眼——那里面有疼，有怕，还有一丝强装的平静。
“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才摊上弟妹这样的好媳妇儿！”
张铁山见拽不动他，索性一屁股挨着他坐下，肩膀撞了撞他僵硬的膀子，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过来人的沧桑。
“女人啊，骨头缝里都藏着韧劲儿！你这会儿蔫头耷脑的，屁用不顶！给老子支棱起来！”他抬起没受伤的手，重重拍在张卫国厚实的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啪”一声。
李强也蹲了下来，三人挤在墙角，像三块从茅坑里出来的臭石头。
李强从臃肿的军棉袄内兜里，摸索着掏出半盒皱巴巴的“大生产”，烟卷都压扁了。他哆哆嗦嗦地抽出三根，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捋直些，先递给张铁山，又戳了戳张卫国的胳膊肘。
张卫国像是被烟头烫了一下，猛地一震，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
他茫然地接过那根蔫头耷脑的烟卷，看着李强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在呼啸的穿堂风里把烟点着。
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气味冲进肺管子，却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佝偻着背，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
“咳咳……操……”他抹了把呛出来的生理泪水，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磨铁锈。
就在这咳嗽声和烟草味弥漫的当口，那扇紧闭的产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
一个戴着白色无檐软帽、只露出一双焦急眼睛的小护士探出半个身子，白口罩捂得严严实实，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徐若琴家属？张卫国在不在？”
“在！在！”
张卫国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蹭”地弹了起来，烟头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口，带起的冷风把小护士的额发都吹动了。
张铁山和李强也紧跟着霍然起身，紧张地凑了过去。
小护士的目光在三人脸上快速一扫，最后定在张卫国身上，眉头紧锁：“你是张卫国同志？”
“是！我是！我媳妇儿咋样了？”张卫国的声音劈了叉，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
小护士的眼神里透出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却像冰锥一样凿进张卫国的耳朵。
“情况不太好！产妇年龄偏大，算是……高龄了，宫口开得慢，孩子头位好像也不太正……有点难产迹象！胎心……胎心也不太稳当！”
她语速极快，每一个词都像块沉重的冰砖砸下来。“医生让赶紧问问家属意见，必要时候……得有个决断！”
“啥……啥决断？”
张铁山倒抽一口冷气，吊着胳膊的手都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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