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低吼一声：“啥玩意儿？！难产？”
他拳头捏得咯咯响，一股子刚压下去的煞气又顶了上来，那眼神恨不得把那扇门给生吃了。
张卫国只觉得“轰”的一声！
脑子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彻底断了。
“高龄”、“难产”、“胎心不稳”、“决断”……这些冰冷陌生的词儿，每一个都带着倒刺，狠狠扎进他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窝里，瞬间血肉模糊。
眼前的一切——小护士焦急的脸，走廊斑驳的绿墙，窗外灰蒙蒙的天——都猛地旋转、模糊、扭曲起来，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冰冷肮脏的耗子洞，看到那三个孩子惊恐绝望的眼睛；又好像看到徐若琴在家里灶台前，忍着不适给他热饭时温柔含笑的侧脸……巨大的恐惧和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不能有事……”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像受伤濒死的野兽。
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接护士递过来的什么单子，而是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了门框！
那力道之大，手指深深抠进斑驳的绿漆木头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突出，木屑刺破了皮肤，沁出细小的血珠都浑然不觉。他整个人以一种僵硬的、绝望的姿态卡在门缝里，仿佛要用血肉之躯顶住那扇通往未知凶险的门。
“同志！同志你冷静点！快签字啊！”
小护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印着蓝字的手术风险告知书急得直跺脚。
“卫国！松手！听大夫的！”
张铁山急得眼都红了，用没受伤的手使劲去掰张卫国铁钳般的手指。李强也反应过来，从后面死死抱住张卫国发僵的身体，那身蛮力此刻也只能勉强稳住他，防止他失控撞进去。
“签字……签字……”
张卫国眼神空洞地重复着，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张被护士捏得发皱的纸片上。
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字迹，在他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
他只认得几个零星的词：“风险”、“意外”、“后果自负”……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就在这时，产房深处，隔着那扇厚重的门板，猛地传来一声撕裂般的、压抑到极致却又冲破所有桎梏的痛呼！
“啊——！！！”
那是徐若琴的声音！
那声音里饱含的剧痛和挣扎，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了张卫国的耳朵，直插心脏！
这声痛呼，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劈散了张卫国脑中所有的混沌、恐惧和那点可悲的侥幸。
“签！我签！”
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撕裂的胸腔里直接迸发出来，带着血腥气和滔天的决绝！
他几乎是撞开了张铁山和李强的阻拦，一把夺过护士手中那支颤抖的钢笔。笔尖戳在纸上，因为手抖得太厉害，第一下只划出一道深深的、歪扭的墨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张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薄纸上，狠狠地、胡乱地划拉着自己的名字——“张卫国”。
三个字写得狂放潦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最后一笔甚至直接划破了纸张。
签完，他看也不看，把笔和纸猛地塞回惊呆的护士手里。
那双布满血丝、红得骇人的眼睛，死死钉在护士脸上，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刻进对方的灵魂深处。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混合着铁锈和绝望，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碾磨出来：
“救她！”
“给老子救她！”
“保大人！！！”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嘶力竭，震得整个空旷的走廊嗡嗡作响，墙角的灰尘簌簌落下。
那声音里蕴含的疯狂、恐惧和不容置疑的决绝，让见过不少场面的小护士都骇得倒退一步，捏着那张被汗水浸湿又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护士被这骇人的气势震得一个激灵，捏着那张签了名、被汗水浸湿又揉皱了的纸，像捏着块烧红的炭，嘴唇哆嗦着.
“知…知道了！保…保大人！”
她再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猛地推开产房门，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闪身钻了进去，“哐当”一声，绿漆木门再次紧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铁锤砸在张卫国紧绷的神经上。
“保大人”三个字吼出口，仿佛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堵在门口那副钢筋铁骨般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垮塌下来。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听得旁边的张铁山和李强心头都是一颤。
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佝偻着背脊，像一座瞬间风化的石像。额头死死抵着那扇冰冷、象征着未知生死的绿漆木门，粗糙的皮肤摩擦着斑驳的漆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张卫国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耸动，起初是压抑的、无声的震颤，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痉挛。
很快，那震颤变得剧烈，喉咙深处溢出一种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是漏了气的风箱在绝望地抽动。呜咽声越来越响，最终化为无法抑制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嚎啕。
滚烫的泪水决了堤，混着鼻涕和脸上蹭到的墙灰，肆无忌惮地冲刷而下，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卫国……”
张铁山看着地上这个哭得像个无助孩子的兄弟，自己那条受伤的胳膊也跟着钻心地疼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所有过来人的经验、所有苍白的安慰，在眼前这巨大的悲恸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他只能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轻轻搭在张卫国剧烈起伏、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一般的后背上。
那厚实的军棉袄下，肌肉绷得像岩石，每一块都在诉说着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李强更是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他见过张卫国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勇猛，见过他拧断敌人手腕时的狠厉，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崩溃的一面。
这个在黑瞎子爪下都能面不改色的汉子，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似乎都跟着抽搐起来。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在原地转了个圈，最终也只能学着张铁山的样子，蹲下来，用自己宽厚的手掌，同样笨拙而用力地拍着张卫国的另一边肩膀。
那动作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更像是在确认身边这个崩溃的兄弟是否真实存在。
走廊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寒风更加凄厉的呼啸，以及张卫国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痛哭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反复撞击、回荡。
那哭声里裹挟着最深重的恐惧、最无力的祈求，和一种即将失去整个世界的绝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哇——哇——！”
一声嘹亮、尖锐、带着初生蛮力、几乎能刺破这沉重死寂的婴儿啼哭，骤然穿透厚厚的门板，清晰地炸响在走廊里！
哭声！
孩子的哭声！
张卫国的哭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
那抵着门板的头颅猛地抬起，动作快得几乎能听见颈椎骨的脆响。
糊满泪水和污迹的脸上，一双赤红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钉在那扇隔绝生死的绿漆木门上，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板，看清里面的情形。
刚刚被绝望淹没的心脏，像是被这声啼哭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希冀和更强烈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感官。
张铁山和李强也蹭地站了起来，两人脸上同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李强那蒲扇般的大手激动地拍在张铁山没受伤的胳膊上，拍得他一个趔趄，两人却都顾不上，只是死死盯着那扇门，屏住了呼吸，耳朵竖得跟雷达似的，捕捉着门内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那嘹亮的哭声持续着，一声接着一声，充满了新生命宣告降临的蛮横力量，倔强地刺破走廊里压抑的寂静。这哭声像是一道划破沉沉黑夜的光，瞬间点燃了张卫国眼底几乎熄灭的炭火。
“生了！生了！听这动静儿，带把儿的！错不了！”
李强咧开大嘴，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的伤疤都跟着跳动，仿佛比自己当年猎了头大熊还兴奋。
张铁山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吊着绷带的肩膀都放松下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这嗓门，随他爹！够亮堂！咱们老张家有后了，卫国！”
他下意识地想摸烟，手伸到一半才想起刚才那半盒“大生产”早被张卫国失手掉地上了。
然而，张卫国脸上那刚刚燃起的一丝光亮，却在下一秒骤然凝固！
门内，那嘹亮倔强的婴儿哭声依旧持续着，响亮而充满生机。
可除了这哭声——
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没有医生宣布母子平安的沉稳话语，没有护士欣喜的报喜，甚至……没有徐若琴的声音！一丝一毫都没有！
难道说，徐若琴她........
刚才那声冲破一切、耗尽她所有力气的痛呼之后，里面就再也没传出过她的动静！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婴儿的啼哭在空旷的产房里孤零零地回荡，显得异常突兀和……瘆人！
一股比刚才更冰冷、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张卫国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诡异的死寂当头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怪声。那双向来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空洞，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扇紧闭的绿漆木门上，仿佛那后面藏着吞噬一切的深渊。
“若琴……”
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他颤抖的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旁边的张铁山和李强脸上的狂喜也瞬间冻结了。
李强咧开的嘴角僵在那里，笑容变得无比难看。张铁山搭在张卫国肩头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棉袄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骇然。
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门内，婴儿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声声，执着地穿透门板，敲打在门外三个男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门板之内，只有这新生命倔强的宣告，而那个赋予他生命的人，却如同沉入了最深的海底，再无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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