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的手背被抠得生疼，鲜血顺着徐若琴的指甲缝流下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有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酸楚冲上头顶！
“我不死！我不死！你也不准死！咱们都不死！”
他像个孩子一样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紧紧反握住徐若琴冰冷湿滑的手，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热气和力量都传递过去。
“媳妇儿！使劲！为了儿子！为了我！使劲啊！咱一家人都在等你！都在等你回家！”
徐若琴的眼神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亮而凶狠，仿佛燃尽了生命最后的所有潜能。
她死死咬着下唇，力道之大，瞬间咬破了皮肉，渗出血丝。额头上、脖子上，青筋如同虬结的老树根般根根暴起！她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一个点上！
“呃啊——！！！”
伴随着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那声音仿佛要将喉咙都撕裂！她的身体猛地弓起一个骇人的弧度，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地绷紧、颤抖！
张卫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下胸膛剧烈地、毫无规律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疲惫到了极点，却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看向旁边的小木床。
“哇——哇——哇——！”
婴儿的哭声仿佛更加嘹亮、更加理直气壮了，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宣告。
“止住了！血止住了！”负责按压的护士惊喜地喊道，声音都在发颤。
老大夫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
她摘掉沾满血污的橡胶手套，疲惫却无比欣慰地看着瘫软在床的徐若琴和那个哭声中气十足的小家伙。
“好了……好了……大人孩子……都保住了……”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好险……好险呐……”
张卫国紧绷的身体也瞬间垮塌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依旧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沿，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泪水混杂着手背流下的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
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徐若琴黏在汗湿脸颊上的头发，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媳妇儿……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咱们都挺过来了……”
徐若琴虚弱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给他一个笑容，却连动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落在那哭声响亮的小木床上，然后又回到张卫国那张哭花了的、胡子拉碴的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门外的张铁山和李强，早已扒在门缝上看得清清楚楚。张铁山老泪纵横，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狠狠抹了把脸：“老天爷开眼啊！开眼啊！”
李强更是激动得原地直蹦，那大块头震得地板咚咚响，咧着大嘴，脸上那道疤都跟着抽动：“生了！嫂子没事！嫂子没事！俺就说嘛！嫂子命硬！阎王爷都不敢收！”
护士们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一个年纪稍小的护士，脸上还带着后怕的余悸，小心翼翼地用印着红双喜字的白底搪瓷盆，从墙角铁架子上的铁皮暖水瓶里倒了半盆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才端到床边，准备给徐若琴清理。
昏黄的灯光下，那盆水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老大夫走到张卫国身边，拍了拍他依旧颤抖的肩膀，声音温和了许多。
“同志，起来吧。你媳妇儿是条硬命，也是好命！刚才要不是你那最后几句话……唉，悬呐！现在没事了，就是太虚，得好好养着。孩子也好，听这哭声，壮实着呢！”
张卫国这才如梦初醒，踉跄着站起身，膝盖因为跪得太久又麻又痛。他顾不得自己，只是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血污，朝着老大夫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谢谢……谢谢大夫！谢谢您……”
老大夫摆摆手：“行了，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产妇和孩子得推回病房。你也去处理下手上的伤，别感染了。”
这时，那个抱着孩子的护士，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小心地把襁褓抱了过来：“同志，看看你儿子吧？六斤八两，是个大胖小子！”
张卫国的心瞬间被那小小的包裹填满了。他伸出那双刚刚拧断过人贩子手腕、沾着血和泪的手，动作笨拙到了极点，甚至带着点惶恐，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接过那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小肉团子。
那么小，那么软！
小脸因为使劲哭而涨得通红，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稀疏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可那闭着眼睛、张着小嘴、用尽全身力气哭嚎的样子，在张卫国眼里，却比世上最美的画儿都动人！
“儿……儿子……”
他喃喃地唤着，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滴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婴儿娇嫩的脸颊上。
小家伙似乎被烫了一下，小眉头一皱，哭得更起劲了。
张卫国却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混合着未干的泪痕、疲惫的胡茬、还有手背上被徐若琴抠出的血痕，显得无比狼狈，却又无比灿烂，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劫难后、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和满足。
他抱着孩子，轻轻凑到徐若琴枕边。徐若琴艰难地侧过一点脸，虚弱的目光贪婪地落在小家伙身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终于尘埃落定的安然。
“媳妇儿，你看……咱儿子……”张卫国声音沙哑，带着笑。
徐若琴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嘴角终于艰难地弯起一个虚弱的、却无比美丽的弧度。她用尽力气，抬起一根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紧握的小拳头。
小家伙仿佛感应到了母亲的气息，哭声奇迹般地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脑袋下意识地往母亲的方向偏了偏。
产房里，血腥气依旧浓重，但一种无声的、温暖的、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如同无形的暖流，悄然弥漫开来，驱散了之前的冰冷和绝望。
窗外，呼啸了一夜的寒风，似乎也在此刻，悄然减弱了几分。
张卫国抱着儿子，蹲在徐若琴床边，看着她疲惫却安然的睡颜，再看看怀里那小小的人儿，只觉得这破烂的产房，这充满消毒水和血腥味的地方，就是他此刻最温暖、最踏实的整个世界。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刮过儿子娇嫩的脸颊，低声呢喃，像是说给沉睡的妻子听，又像是说给怀里的儿子，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宣告：
“……爹在呢……娘也在……咱一家人，齐了。以后……谁也别想把咱们分开……天王老子……也不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千锤百炼的钢铁，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带着东北爷们儿那股子混不吝的狠劲儿，和对这个刚刚组成的小家，最朴拙、最坚不可摧的守护誓言。
病房外，天边，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正悄悄刺破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漫长的黑夜，终于要过去了。
.........
窗格子上的冰花，让晌午头透进来的日头一照，化成了水珠子，慢悠悠地往下淌，在窗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屋里头，烧得火墙滚烫，混着奶腥气、淡淡药味儿，还有灶上咕嘟着的鸡汤香，一股脑儿往人鼻子里钻。
张卫国盘腿坐在热炕头儿上，后背靠着卷起来的厚棉被，姿势有点僵。他眼神儿跟焊死了似的，就黏在炕梢躺着的娘俩身上。
徐若琴脸色还是寡白，像糊窗户用的高丽纸，没啥血色。可比起刚刚生了孩子那会儿，眼仁儿里好歹有了点儿活泛气儿，不再是空茫茫一片吓人的白。
她侧着身子，怀里搂着个裹在蓝底白花小棉被里的肉团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嘴儿吧唧着，脸蛋儿红扑扑的，呼吸又细又匀乎，跟只吃饱了奶的小猫崽儿似的。
“瞅啥呢？眼珠子都快掉炕席上了。”徐若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产后特有的虚飘，嘴角却微微翘着。
“瞅我儿子，也瞅我媳妇儿呗。”
张卫国咧嘴一笑，牵动了伤口，赶紧吸溜了一口气，那笑就有点变了形，看着又憨又傻，“都好看，咋瞅都看不够。”
徐若琴脸皮儿薄，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嗔了他一眼。
“贫嘴！让你去眯会儿，这都守了快一宿了，铁打的也熬不住。我这不都缓过来了吗？有王婶儿她们照应着呢。”
她说着，下巴颏朝外屋灶间扬了扬，那边传来王婶儿刷锅洗碗的轻响。
“没事儿，不困。”
张卫国挪了挪屁股，凑得更近点儿，伸出那只好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肚碰了碰儿子嫩豆腐似的小脸蛋儿，那触感软乎得他心尖儿都跟着颤悠。
“这小玩意儿，真稀罕人儿。你是没瞅见，在医院那会儿，哭得那叫一个响，跟吹冲锋号似的，比他爹我当年嗓门都亮堂！老李头儿说他肺活量指定好，将来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去去去，刚落地就惦记着当兵……”
徐若琴轻轻拍着孩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咱不图他有多大出息，就盼着他平平安安，像棵小松树苗儿似的，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长起来就行。”
“那是！必须的！”
张卫国重重一点头，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讨好。
“媳妇儿，你看……这医院也住了，孩子也落地了，你身子骨也见好。这城里头，总觉着憋闷，不如咱屯子里敞亮，空气都带着冰碴子味儿，吸着提神。
要不……等你这月子坐瓷实了，咱麻溜收拾收拾，回团结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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