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的海啸,比现实世界任何一场风暴都来得更猛烈,也更无形。
直播结束不到十分钟,“AI共情造假”、“林昭昭 允许你哭”、“眼泪不需要算法校准”等数个词条,如雨后春笋般疯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了各大平台的热搜榜单。
那段男嘉宾在“昭心阁”里袒露心声的片段,被反复播放。
画面里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只有一个成年男人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敢于承认自己“想哭”的脆弱瞬间。
林昭昭那句“这不叫软弱,这叫终于敢对自己诚实了”,被奉为年度最强共情金句。
相比之下,AI密室里女嘉宾被精准引爆的眼泪,此刻看来充满了被设计的匠气。
“一个是让你表演悲伤,一个是给你一个不必坚强的理由。”
“我悟了,AI是情感领域的莆田系医院,包治百病,药到命除,但掏空的是你的灵魂!”
舆论几乎呈一边倒的碾压之势。
“昭心密室”的工作群里,沈巍兴奋地挥了挥拳头:“赢了!昭姐,这次赢得太漂亮了!我估计明天天一亮,那个AI项目的公关稿都发不出来,投资方就得连夜撤资!”
然而,林昭昭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评论,那双刚找回神采的眼眸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沉淀下一丝更深的审视。
她没有说话,一旁的周岩却先一步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扶了扶眼镜,将一份刚刚生成的舆论情绪曲线图投到大屏幕上:“等等,情况有点诡异。”
图表上,代表AI项目的负面情绪在凌晨两点达到顶峰后,竟然开始趋于平缓,甚至在某些科技论坛和投资社群里,出现了反向的讨论声。
“他们没撤。”沈巍立刻调出AI公司的官网,瞳孔骤然一缩。
对方不仅没有下架产品,反而用更醒目的标题挂出了全新宣传语:“情感黑箱已被破解——‘断联’机制逆向工程完美复现!”
紧接着,一段全新的演示视频被置顶。
视频里,一间与“昭心阁”布局几乎一模一样的“改良版断联舱”中,一名测试者同样剪断了自己的发丝,将其投入水中。
下一秒,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平静的水面上,竟通过微电流和特殊粉末,自动浮现出一行温柔的字体:“我被理解了。”
仿佛一个冰冷的机器,在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温情。
“操!”沈巍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平板摔了,“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连痛苦都要p图吗?!”
林昭昭盯着那个画面,看着那行被“制造”出来的理解,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他们比p图更恶毒。”
“什么意思?”
“p图是伪造一张不存在的照片,”
林昭昭的视线缓缓从屏幕上移开,落在自己的指尖,“而他们,是在告诉你,你眼睛看到的、心里感觉到的那份‘真实’,是可以被轻易复制和量产的。他们想让所有人相信,真实,一文不值。”
周岩立刻调出了最新的观众评论样本,印证了林昭昭的判断:“昭姐说得对。
虽然目前有78%的观众能清晰分辨‘表演性共情’和‘沉默的回应’之间的区别,但剩下22%的人,已经开始出现困惑——
‘既然效果一样,那AI不是更高效吗?’‘林昭昭只有一个,AI可以服务一万个,这难道不是进步?’”
就在这时,林昭昭的私人手机响起,是奶奶陈慧兰的来电。
电话那头,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洞穿一切的平静:“昭昭,你赢了直播,但他们不怕你赢这一场。”
“奶奶?”
“他们怕的,是你教会了别人怎么分辨真假。”
陈慧兰一针见血,“当大众手里都有了一把可以衡量‘真实’的尺子,那些靠贩卖虚假人设、兜售廉价感动来收割流量的整个逻辑,就塌了。你动的,是整个娱乐圈的根基。”
一瞬间,林昭昭豁然开朗。
许蔓的旧部,那些藏在AI项目背后的资本,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用AI替代她,而是要通过“复刻”她,来垄断对“真实”的最终解释权!
他们要让所有人觉得,既然连最顶级的共情都能被数据化,那么所有的情感表达,都不过是一场可以计算的表演。
如此一来,观众便会放弃思考,放弃分辨,最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们投喂的一切——无论是人设,还是商品。
林昭昭的脑海里,猛然闪过奶奶日记本里被她用红笔圈出的另一段话:
“当共情沦为一种表演,最危险的从来不是骗子有多高明,而是那些被骗得久了,开始怀疑自己真实感受的观众。
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心痛、自己的感动,都可能是错觉。”
不行。
绝对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那句话在耳道深处嗡鸣,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太阳穴。
窗外一道无声的闪电划过,照亮她眼底翻涌的决意——既然真相会被模仿,那就教会每个人亲手验证它。
林昭昭猛地站起身,眼中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意:“沈巍,周岩,准备反击。我们要发起一场‘情绪海关’行动。”
“情绪海关?”两人同时看向她。
“对。”
林昭昭的声音果断而清亮,“他们不是要垄断解释权吗?那我就把‘解释权’还给每一个人。
我们公开‘断联密室’的核心设计原理,不是那些机关和道具,而是识别人类情绪反应的逻辑。我要教给所有人,如何识别那些‘被操控的情绪’!”
她迅速打开一个加密的线上文档库,那是她用来存放那些失败设计和敏感案例的“无名者档案库”。
在空白的页面上,她敲下了标题——《共情识别手册:你的感受,不必被校准》。
手册提炼出五条直指要害的“假共情”特征,其中第一条尤为刺目:“情绪爆发时间是否过于精准?——比如,刚好卡在广告植入前三秒。”
其余四条则简洁点出操控路径的本质:预设结论、引导而非倾听、给予答案而非空间、结束后感到被掏空而非被接纳。
文字简洁,却字字诛心。
一直默默关注着事态的失眠画家陆远,在看到这份草稿后,主动请缨:“昭昭,我来画插图!”
一夜未眠,陆远将AI那套冰冷的诱导路径,画成了一座精致而绝望的迷宫,每一个岔路口都标着“回忆童年创伤”、“放大你的内疚”等指示牌,而迷宫唯一的出口,则被他重重地标上了一行字:“你本来的感觉。”
手册图文并茂,逻辑清晰,直白得像一把手术刀。
在“无名者档案库”这个半公开的平台上发布后,仅仅三个小时,下载量突破百万。
无数心理咨询师、教育工作者、甚至是被各种“治愈系”视频搞得审美疲劳的普通网友,纷纷转发。
一位资深心理督导师的评论被顶上最高赞:“感谢林昭昭!
她终于用大白话说清楚了——为什么我总觉得某些所谓的‘治愈’,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风向,再一次被逆转。
风口浪尖之上,一场以“科技与人文的共生”为主题的行业论坛,向林昭昭发来了邀请。
而主办方“别出心裁”地,将AI项目的负责人也安排与她同台对谈。
聚光灯下,那位西装革履的项目负责人,面对林昭昭的锋芒,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他对着全场观众,抛出了一个看似无法反驳的观点:
“林老师的天赋是独一无二的,但也是稀缺的。我们所做的,只是希望能将这份天赋,通过技术变成可复制、可普及的公益,让更多人受益。”
偷换概念,将窃取包装成致敬,将商品包装成公益。
全场响起一片附和的掌声。
林昭昭没有与他辩论,只是平静地拿出一个U盘,递给工作人员。
一段剪辑过的视频被投上大屏幕。
那是AI系统内部测试的监控录像,画面里,一个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的测试者,在舱内长久地沉默。
突然,AI的机械音响起:“警告:当前目标悲伤指数为32%,低于有效共情阈值。建议:请回忆一次童年被抛弃的经历,以提升情绪匹配度。”
林昭昭静静地看着画面,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笑意。
“果然……你们连沉默的权利都要剥夺。”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不是在普及共情,你们是在贩卖情绪KpI。
真正的共情,从来不会催促一个人,‘嘿,你该哭了’。”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
论坛结束后,沈巍的加密邮箱里,收到一封匿名邮件。
发信人自称是一名曾参与AI训练数据清洗的实习生,邮件内容很短,却触目惊心:“他们让我们删掉了所有‘讲述者中途反悔、选择不再说下去’的原始片段。
主管说,这种数据是无效的,因为它‘不闭环’,没有完成从痛苦到释放的流程。”
林昭昭看着那段文字,许久,将它截图,发布在了自己的社交媒体上。
她只配了一行字。
“他们怕的不是假话,是真话有时候太容易被认出来。”
这条动态,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深夜,“昭心密室”里,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林昭昭坐在那道熟悉的水槽前,没有开灯,任由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窗,在晃动的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雨滴敲打着窗沿,滴滴答答,像是某种遥远的计时器,又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慰。
空气微凉,带着湿气渗入衣领,皮肤泛起细微的战栗。
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铜纽扣,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棱角分明的轮廓压进肉里,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水面倒映出她的侧脸,而在那张脸的更深处,仿佛有无数双或迷茫、或期待、或怀疑的眼睛,正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
那枚铜纽扣被她轻轻放回口袋。
三天后,它将别在她的西装领口,出现在全国直播的聚光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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