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数双眼睛带来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林昭昭的心上。
在被算法、KpI和虚假人设包围的娱乐行业,乃至整个社会,有太多人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还是被引导的。
他们像在浓雾中航行的船,失去了灯塔,开始怀疑罗盘。
赢下一场论坛,打掉一个AI项目,不过是斩断了一条冒出头的毒藤。
但只要土壤还在,就会有新的毒藤以更隐蔽的方式破土而出。
她不能只做一个拆穿谎言的人,她要做一个修桥的人。
在那些被情绪淹没的孤岛之间,搭建起一座座桥,让人们可以走过去,告诉彼此:“你的感受,是真的。”
第二天清晨,“昭心密室”紧闭的大门旁,一块崭新的木制招牌被挂了出去,上面用遒劲的字体刻着几个大字:
“修桥人计划。”
下面一行小字注解:“面向幕后从业者,招募首期学员十名。
免费传授‘断联密室’核心情感架构设计原理。”
消息一出,最先感到震惊的,是沈巍。
“昭姐,你疯了?”
他冲进工作室,手里还捏着刚买的早餐,“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断联密室’打造成独一无二的品牌,现在你就要把核心的东西免费教给别人?
这……这不是自断手脚吗?
万一又有人像AI公司那样,学了皮毛就出去招摇撞骗,滥用你的理论,怎么办?”
他的担忧,代表了所有人的困惑。这无异于将独门秘籍公之于众。
林昭昭没有反驳,只是从桌上拿起一份新打印的教案,递给他。
教案的封面上,标题写着《情绪边界构筑法则》。
沈巍疑惑地翻开。
第一页,没有复杂的心理学理论,只有一个醒目的问题:“当你在倾听一个人的痛苦时,如何分辨哪些情绪属于他,哪些是你自己被勾起的?”
他愣住了。
“以前,我只教嘉宾‘怎么听’自己的内心。”
林昭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但现在,我想先教会我的学员,‘怎么保护自己’。
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倾听者,给出的不是共情,是陪葬。
他们滥用不了,因为这门课的第一关,就是让他们先看见自己。
看不见自己的人,永远也造不出一间真正的‘昭心阁’。”
沈巍看着教案里那些“情绪剥离练习”、“共情过载的五个预警信号”、“建立心理安全区的实用技巧”……他忽然明白了。
林昭昭要传授的,从来不是什么可以复制的技术,而是一种清醒的、自知的、懂得设立边界的善意。
当晚八点,“修桥人计划”的线上报名通道正式开放。
林昭昭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缓慢发酵的过程。
然而,现实的反馈如同一场海啸。
仅仅两小时,后台收到的申请邮件,突破了217份。
这些邮件来自行业的各个角落:每天熬到凌晨三点,为明星p掉眼袋的修图师;
在片场负责打光,看过上百场哭戏却从不敢在人前掉泪的灯光助理;
写了无数“霸总爱上我”剧本,却在深夜为自己房租发愁的年轻编剧;
甚至还有给选秀偶像化“战损妆”,却在后台默默处理自己与家人矛盾的化妆师……
其中一封邮件的申请理由,只有短短一句话,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林昭昭心上: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听演员哭,听导演骂,听制片人画饼。但我从来没有机会告诉任何人,我也很累。”
真实,朴素,却震耳欲聋。
周五晚上,吴姐的小酒馆破例没有对外营业。
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下,二十几张陌生的面孔或拘谨或好奇地坐着,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烤串的混合香气,冲淡了彼此的戒备。
这是“修桥人计划”的首场线下分享会。
画家陆远站在一块小小的投影幕布前,展示着他最新的画作。
画上,是十座形态各异的桥,有的用木板草草搭建,摇摇欲坠;
有的用坚冰砌成,晶莹剔tou却看似寒冷;还有的干脆就是一道彩虹,绚烂而虚幻。
它们无一例外,都横跨在漆黑的深渊之上。
画的题名是:《我们都在修》。
“昭昭找我画插图时,我以为她会让我画灯塔,或者钥匙。”
陆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真诚,“后来我才明白,没人能成为所有人的灯塔,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的深渊之上,笨拙地,修一座属于自己的桥。
然后,或许能让对岸的人看见,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修。”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但每个人的眼神都亮了。
林昭昭走上前来,没有播放任何ppt,而是让沈巍放了一段用老式放映机投出的胶片。
那是综艺里从未播出过的,“夜话密室”的某个片段。
画面里,一个流量小生在讲述自己被网络暴力攻击的经历后,林昭昭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问:“说出来之后,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好像变小了一点点?”
男生愣住,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以为我在拯救他们吗?”
林昭昭关掉放映机,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是他们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一课——真正的听见,不是吞噬对方的痛苦,而是像一个回音壁,帮他确认自己声音的存在,然后,将这份力量传递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宣布了一个让全场瞬间安静的决定。
“‘修桥人计划’的第一期学员,将深度参与《密室大逃脱》下一季的单元设计。
你们的名字,不会被淹没在冗长的感谢名单里,而是会出现在片尾一个全新的署名栏——‘共情架构师’。”
话音落下,寂静了三秒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
那掌声里,有震惊,有激动,更有一种被看见、被承认的巨大喜悦。
分享会结束后的第三天,周岩将一份紧急生成的报告放在了林昭昭的桌上,标题是《共情传播涟漪模型》。
“昭姐,你看这个。”
他指着图表上一条不断扩散的波纹曲线,
“我们追踪了分享会后部分参与者的社交媒体行为。
数据显示,当一个‘修桥人’成功在工作中建立起一次情绪边界——比如,拒绝一个不合理的情感表演要求——这种‘原来我可以说不’的示范效应,会像涟漪一样,在七天内辐射到他身边平均6.3名同行。”
林昭昭笑了:“那就再加一把火。”
她让沈巍团队将这份枯燥的报告,改编成了一个5分钟的互动选择式短剧,发布在了“无名者档案库”的官网上。
短剧的主角,就是一个普通的场务,他在面临导演“给我哭得再惨一点”的要求时,屏幕上会跳出两个选项:
A. 递上眼药水;b. 走上前说“导演,他今天状态真的到这儿了,要不我们先休息十分钟?”
短剧上线后,底下的一条留言被高高顶起:
“我就是那个选了b的场务。
昨天,我真的对我带的艺人的导演说了‘这个镜头我不拍了’。我没敢说让他休息,我只是说我觉得我也该有句话算数。
导演愣了三秒,竟然同意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修的桥,有了一块基石。”
改变,正在无声地发生。
这天下午,沈巍敲门走进了林昭昭的办公室,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递上来的,不再是整理好的资料,而是一份属于他自己的密室设计草稿。
“昭姐,这是我想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个叫‘沉默剪辑室’的密室。”
林昭昭接过来,迅速看了一遍。
这个密室的设计极其简单,嘉宾会被带进一个真实的后期机房,面前的屏幕上播放着一段其他嘉宾情绪崩溃的真实素材。
密室没有任何指令和谜题,唯一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在限定时间内,自己决定——
是“保留”这段能引发巨大话题的真实崩溃,还是“删除”它,保护当事人的隐私。
“我以前总觉得,剪辑就是服务,是为了让节目更好看。”
沈巍坦言,“但跟你做了这么多期,我才明白,有时候,选择本身,就是我们这些幕后之人最有力的表达。”
林昭昭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执行命令的助理了。
他的眼睛里,有了自己的光。
她拿起笔,没有修改任何内容,只是在设计稿的封面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旁边,留出了一大片空白,示意沈巍也签上。
在“总设计师”一栏,写着两个名字:林昭昭,沈巍。
“这是我们联合设计的第一个密室。”
林昭昭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枚空白的黄铜纽扣,放到他手心,“等你这个密室真正落地的那天,亲手把你的名字刻上去。”
沈巍握着那枚冰凉而沉重的纽扣,眼眶瞬间红了。
夜深了。
林昭昭独自一人走上“昭心密室”的天台,城市璀璨的灯火在她脚下铺陈开来,像一片无垠的星海。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早已编辑好的邮件,按下了“群发”键。
第一批十名“修桥人”的录取通知,已经发出。
她走到天台边缘,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模仿“静流屋”设计的水槽,是她用来排解情绪的地方。
她从口袋里,取出了最后一枚没有刻字的铜纽扣,没有投入水中,而是轻轻地,放在了水槽边。
那枚纽扣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沉默的约定,等待着下一个拿起它的人。
水面清澈,倒映出她平静的脸庞,以及她身后那片由无数灯火构成的、广阔而深邃的夜空。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仿佛带来了一个遥远而年轻的画外音,轻声地叩问着夜色:
“林老师,如果……如果桥还没有修好,我能……先向你借一点光吗?”
林昭昭嘴唇微动,一抹极淡的微笑在她唇边漾开,她对着无尽的夜空,轻声回答,像在回答那个声音,也像在告诉自己。
“光,不在纽扣里。”
“在你敢开口的那一刻,它就在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的工作室里,隐隐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响。
那不是机器的轰鸣,也不是喧嚣的吵闹。
那是一把锤子,正在坚定而清晰地,敲击木板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深夜里,宣告着某种创造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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