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附骨之疽,在青云宗周遭的山野村镇间肆虐了整整十日,将这座千年宗门推至风口浪尖,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第十一日破晓,山间浓重的晨雾尚未被朝阳驱散,一队人马便踏着湿滑冰冷的石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宗门那饱经风霜、略显斑驳的山门前。
为首者,正是太子萧景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太监李福。他身着象征内廷显贵的孔雀绿暗纹锦袍,面皮保养得白净无须,眼角却堆满了精于算计的细密纹路。身后三十名禁军精锐,皆披玄黑重甲,执寒铁长戟,甲胄在熹微晨光下泛着冷硬肃杀的光泽,腰刀与铠甲的规律碰撞声,铿锵有力,彻底打破了山林清晨的静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李福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白玉佩,随着他刻意放缓的步伐轻轻晃动,那温润剔透的光泽,与青云宗古朴乃至有些破败的山门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仿佛一种无声的炫耀与挑衅。
“刘长老,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李福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带着几分虚情假意的热络,他象征性地拱了拱手,那双狭长如缝的眼睛却像淬了毒的探针,锐利而贪婪地扫过宗门广场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闻讯赶来的弟子脸庞,“咱家今日,是奉了陛下与太子殿下的口谕,特来……迎接七殿下回宫叙话。”他将“迎接”二字咬得极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刘长老须发如雪,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在山风中微微拂动,他立于主殿前最高的石阶之上,身形稳如山岳,神色平静得如同深潭:“李公公怕是舟车劳顿,消息有误。我青云宗乃方外清修之地,门下弟子皆是远离红尘之人,何来皇室宗亲?”
“哦?是吗?”李福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他不慌不忙地从身旁随从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绸缎裱边的画轴,“唰”地一声,当众展开。画上之人,剑眉星目,面容俊朗,虽笔法略显匠气,神韵差了几分坚毅,但那眉眼轮廓、鼻梁唇形,分明就是萧彻!“刘长老,休要再装糊涂!血影门落网余孽已招供,指认七殿下萧彻便是屠戮石洼村、勾结魔门的主谋!据可靠线报,此人如今就藏匿在你青云宗内!铁证如山,您还要……矢口否认吗?”他拖长了尾音,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刘长老。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铁风魁梧如山的身影猛地踏前一步,手中那柄门板般的“护山”重剑带着千钧之力,“轰”然顿在青石地板上,坚硬的石板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细纹,碎石激射!“萧彻兄弟是石洼村的恩人!是豁出性命从血影门杂碎手里救下百姓的英雄!你们这群皇城里的蠹虫,只会躲在阴沟里颠倒黑白,构陷忠良,不得好死!”
“放肆!”李福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尖声厉喝,翘起的兰花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直指铁风,“区区一个山野莽夫,粗鄙不堪,也敢对天使不敬?藐视皇权,该当何罪!来人!给咱家掌他的嘴,狠狠地打,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军甲士应声而出,面露狞笑,气势汹汹地扑向铁风。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近身的刹那,脚下不知怎地同时一绊,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扯,“噗通”“噗通”两声,两人惊呼着向前摔作一团,盔甲碰撞,狼狈不堪。众人目光下意识瞥向角落,只见苏小茶怯生生地缩在林晚身后,手里还飞快地收起一截几不可见的、泛着微弱灵光的透明丝线,小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声如蚊蚋地辩解:“地……地不平……有、有石子……绊、绊倒人了……”
李福见状,气得面皮由白转青,再由青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苏小茶的手指都在发抖:“好!好得很!青云宗真是藏龙卧虎啊!不仅包庇朝廷钦犯,还敢公然戏耍天使,武力抗旨!刘长老!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子?!”他阴鸷的目光如毒蛇般转向刘长老,语带刻骨的威胁,“刘长老,咱家最后劝你一句,莫要自误!太子殿下有令,只要贵宗即刻交出逆犯萧彻,非但既往不咎,还会奏明陛下,给予宗门加倍赏赐,光耀门楣,享不世殊荣!倘若执迷不悟,铁了心要跟朝廷作对……”他冷笑着,目光扫过身后森然列阵、杀气腾腾的甲士,“就休怪咱家手下无情,踏平你这青云山门,让这千年基业,顷刻间化为焦土!”
刘长老眉头微蹙,白须无风自动,正欲开口驳斥,只听身后主殿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简易云纹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内缓缓推开。
一道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影,逆着殿内昏黄的烛光,缓步而出。萧彻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洗去了连日奔波的风尘,墨色的长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束在脑后,脸上那道从额角斜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在清冷的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目。他步伐沉稳,目光平静如水,径直走到李福面前,相隔五步站定,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却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更遥远的虚空,那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我在这里。”
“萧彻!不可!”林晚心中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下意识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却被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那个微小的动作,让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李福上下打量着萧彻,眼中混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以及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捏着嗓子,拖长了令人牙酸的音调:“哟,七殿下,真是别来无恙啊?在这山野之地待了些时日,餐风饮露,倒是更添了几分……嗯……江湖草莽之气。也罢,既然殿下肯主动现身,免去了咱家一番搜检的麻烦,那就请随咱家回宫吧。陛下和太子殿下念及骨肉亲情,天家恩重,只要殿下诚心认错,供出同党,或许……天恩浩荡,还能网开一面,给您留条生路。”
“我无罪,何错之有?”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冽,如同山涧击打岩石的寒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跟你们走,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李福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嗤笑出声,笑声尖利刺耳:“条件?呵呵呵……殿下,您是不是还没睡醒?您如今是戴罪之身,是朝廷钦犯!阶下之囚,还有什么资格跟咱家谈条件?真是天大的笑话!”
萧彻完全无视他的嘲讽,目光越过他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白净面孔,缓缓扫过刘长老凝重而担忧的脸,掠过铁风因愤怒而涨红的面庞、紧握到骨节发白的双拳,最后,定格在林晚那双清澈眼眸中——那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忧急、心痛,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挽留。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随你们离去,从此,我萧彻与青云宗,恩断义绝,再无半点瓜葛。今日之后,我之生死荣辱,皆与宗门无关。朝廷若敢因此事,牵连、为难青云宗一分一毫……”他缓缓转回头,目光如两柄历经血火淬炼、冰冷到极致的利刃,直刺李福那双试图闪躲的眼睛,“我萧彻在此,以亡母之名立誓:纵然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化作厉鬼修罗,也必叫那九重宫阙,金銮宝殿,为我青云宗今日之安宁……陪葬!”
他语气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激烈,却带着一股从北境尸山血海中爬出、从太液池冰寒刺骨中挣扎而生的凛冽杀意,那杀意凝如实质,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李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仿佛看到了无边血海和崩塌的殿宇,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恐惧,色厉内荏地尖声道:“只、只要你乖乖跟咱家回去,朝廷自然不会、不会为难这些……这些‘方外之人’!”
萧彻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同伴——林晚泛红的眼眶中强忍的泪水,铁风虎目中压抑的暴怒与不甘,苏小茶将小脸埋在厚厚符纸后微微颤抖的肩膀。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融入了清晨的山风里:“……保重。”
说完,他毅然转身,青布衣衫在晨风中拂动,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向那队代表着囚笼、阴谋与未知残酷命运的禁军行列。在他转身的刹那,丹田内那团混沌气旋似乎感应到了主人决绝的心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旋转,并非吞噬,而是将周围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愤怒、担忧等一切负面情绪,如同海纳百川般吸入,转化为一种内敛到极致、却足以撼动心神的冰冷威压,让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禁军,在他经过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等等!”林晚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她疾步冲上前,不顾众人目光,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干净棉布仔细包裹、还带着体温的小包,不由分说地、几乎是硬塞进萧彻那只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里。她的指尖冰凉,触到他温热掌心的瞬间,微微颤了一下。“这是……我用后山清晨采摘的清灵草,新制的药膏……对、对内伤外伤都有些效用……你……你带着……”她的话语有些凌乱,带着压抑的哽咽。
萧彻的手猛地一颤,随即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药香和体温的布包。指尖用力到泛白,一股酸涩难言的暖流,混合着刺骨的悲凉,狠狠撞击着他的心口。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只是将布包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贴紧胸口,然后迈开更加坚定的步伐,随着脸上重新堆起虚假笑容的李福一行人,踏下了那条通往山外、迷雾重重的湿冷石阶。
身影,在浓雾与晨光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山道拐角那一片朦胧的绿意之后。
铁风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支撑屋檐的石柱上,“嘭”的一声闷响,石屑纷飞,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他虎目圆睁,血丝遍布,低吼道:“就这么让他走了?!那阉狗一看就他妈没安好心!萧彻此去,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啊!”
刘长老遥望着山下人影消失的方向,山风吹动他雪白的须发,道袍猎猎作响,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无奈,有赞赏,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山谷间缓缓回荡:“唉……这孩子,是用他自己的命,他未来的所有可能,来换宗门眼下这一时的平安啊……”
林晚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她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萧彻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彻踏出的这一步,绝非简单的归去“认错”,而是独自一人,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太子精心编织、遍布荆棘与杀机的天罗地网。那片他刚刚逃离不久的、吃人的皇城,此刻,正张着黑洞洞的巨口,等待着他的归来。
(第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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