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残月,连一丝微弱的月光也透不过来。
安宁县西边,浣衣巷子狭窄的青石板路早已没了行人,只余下几声零星的犬吠在深巷中回荡。
卖云吞的汪平刚收摊,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木车,回到巷子深处自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前。
黄泥夯实的墙壁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粗糙灰暗。
屋顶的茅草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他动作轻缓地卸下家什,生怕惊扰了屋内。
推门进去,一股混着劣质灯油和淡淡食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里间传来孩子熟睡之中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回来啦?”
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从里屋传来。
汪平的婆娘,一个同样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女人,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衣,趿拉着布鞋走了出来。
昏黄的豆油灯下,她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饭菜在灶上温着,我去给你热一热。”
“甭麻烦了。”汪平摇摇头,声音带着白日吆喝后的沙哑。
他径直走向灶房。
“还剩了点没卖出去的云吞面皮儿,我凑合着下点汤,对付一口就行,你也累一天了,赶紧歇着吧。”
他婆娘平日里就给县里几户大户人家浆洗缝补,赚些散碎铜板贴补家用。
加上他起早贪黑出摊卖云吞,这日子紧紧巴巴,却也勉强维系着一家三口的温饱。
汪家婆娘没动,倚在灶房门口,昏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听得她压低了声音道:“今儿后晌,私塾的那位杨先生来过咱家了。”
“杨先生说,说栓子这孩子瞧着机灵,是个读书的苗子,想让栓子开春后,去他那儿上学念书。”
灶房里只剩下柴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汪平蹲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默默地扒拉着碗里寡淡的面皮汤,没有立刻接话。
油灯的光晕在他低垂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一年私塾的束修可得不少钱,家里眼下还能挤的出这份闲钱吗?”
汪平开口。
“杨先生说,束修的事儿不用咱们操心,他能给栓子免了,还说等栓子念完几年书,识了字,能写会算了,就安排他到铺子去,做个账房。”
婆娘的语气里,对孩子的期盼终究还是压过了忧虑,透了出来。
汪平喉头滚动了一下,将最后一口面汤咽下。
天底下哪有白吃的米饭?
这种好事能轮到自己儿子身上,那他这个当爹的,就得要拿出些真本事来了……
“我听县上的人讲,回春堂被衙门张贴了封条,东家也没露面,是不是……”
婆娘心中有些担忧。
她主要接的活计,都是杨家宅子的事儿。
“没事。东家神通广大,必然能够渡过难关。”
汪平扒完饭,抹了抹嘴巴,这句话说的尤为坚定。
“你在家里,好好带着栓子,让他多念书,多识字。”
他说着,脚步却往堂屋挪去,准备出门。
“这么晚了,外头黑灯瞎火的,你还要去哪儿?”
婆娘追出灶房,语气里满是疑惑和不安。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着丈夫的背影,只觉得今晚的他格外不同。
“办件事。”
汪平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堂屋角落那个简陋的香台前。
那上面供着一尊蒙尘的泥塑小神像,是家里唯一算得上体面的摆设。
他移开神像,小心翼翼地从香台底下抽出一个用灰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盒子。
他动作麻利地将盒子背在身后,用外衣遮住。
“你先睡,别等我。”
汪平丢下这句话,不再停留,伸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
秋风卷着巷子里的尘土扑面而来。
汪平紧了紧衣襟,一步踏出,身影便被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
……
好戏?
今夜有什么好戏可看?
秋夜的风裹着淡淡的寒意,呼啸着卷过长街。
吹得两旁店铺悬挂的破旧幌子猎猎作响。
更深露重。
陆沉紧跟在董霸那魁梧如山的背影之后。
不禁好奇,董大哥这么晚把自己叫出来,是想做什么?
“董大哥。”
陆沉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更深露重的,能有什么好戏可看?”
董霸脚步未停,皮靴踏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背上那口闻名遐迩的九环金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冷冽的幽光。
“杨全那老狐狸,在安宁县盘踞了数十年,早已是树大根深。”
“明面上的护院家丁不过是摆在台面的棋子,暗地里还不知养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人手。”
他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继续道:
“他早年在江湖上闯荡,人送匪号‘操刀鬼’,心狠手辣,手上沾的血债可不少!”
“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回春堂的东家,披了层仁义的皮,又靠着散财施恩,收拢了不少亡命徒,其中有个叫汪平的,曾经是当年绿林道上,那也是能叫得出名号的人!”
陆沉听着,眼皮微微低垂。
杨全果然是个心思缜密如狐的老江湖。
狡兔三窟的道理,他岂能不懂?
能在安宁县这龙蛇混杂之地挣下偌大家业,稳稳当当盘踞数十年的狠角色,哪一个不是满手血腥、心机深沉之辈?
自己之前,还是想得简单了。
董霸魁梧的身躯在浣衣巷狭窄的入口处稳稳站定,如同一尊从天而降的铁塔门神,彻底堵死了巷子与外界的通路。
他反手握住刀柄,缓缓将那口沉重的九环金刀从背后取下,刀鞘触地,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目光如电,扫过巷子深处那片沉沉的黑暗。
董霸声音之中带着冷冽的肃杀,显然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陆兄弟,这江湖是人情世故,你来我往,却也有刀光剑影,打打杀杀!”
“人不狠,站不稳!”
“县尊大人既然要动杨家,要彻底扳倒杨全,自然要做足万全的准备!”
“在拿下杨全之前,决不能让任何一条漏网之鱼,尤其是这些藏起来的暗桩,有机会溜出去,跑到茶马道上通风报信。”
他手中的九环金刀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杀气,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董霸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今夜这场好戏,便是要让你亲眼瞧瞧这江湖真正的底色。”
“瞧一瞧那血,也让你尝尝这腥风血雨的江湖味儿!”
“这,才是江湖!”
话音落下,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弥漫在浣衣巷口。
暗处里,乍现一抹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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