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桃山染成一片凄艳的红。
秋风卷过枯黄的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旧日的魂灵在低语。
陈安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脚下的青石板早已被岁月的苔藓覆盖,缝隙间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着最后一点生机。
行至山巅,视野豁然开朗。
那株昔日陈安移栽回来的半灵桃树,历经漫长岁月,如今已经长大。
枝干虬结如龙,冠盖亭亭如盖。
虽已是深秋,叶片泛黄,却依旧透着一股苍劲古朴的意韵,静静地守望着树下的几座坟茔。
坟冢并无奢华装饰,只用最寻常的山石垒砌。
居中一座,墓碑上刻着大周太师林公冲之墓。
左侧是西平王刘公法之墓,右侧是智深禅师之墓。
稍下首处,是一座稍新的坟茔,碑文简练有力:大周枢密使岳公飞之墓。
陈安在几座坟前站定,目光缓缓扫过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二百年光阴流转,沧海桑田。
昔日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曾在安竹山庄把酒言欢、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身影,如今都已化作了这黄土一抔。
“二哥,大哥,刘经略,鹏举……”
陈安轻声呢喃,声音平淡,不带丝毫悲戚,只像是在唤醒几位沉睡多年的老友。
他撩起衣摆,席地而坐。
从袖中取出那只跟了他几百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
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在这清冷的山巅。
“这酒,还是当年的桃花酿。”
陈安手腕轻转,酒液倾泻而下,在几座坟前的泥土上画出一道湿润的痕迹。
“两百年了,味道没变。”
“这世道,却变了模样。”
他自顾自地说着,仿佛那些故人就坐在他对面,正侧耳倾听。
“二哥,你一直忧心不下的王朝轮回,终究还是来了,但也去了。”
“大周亡了,亡在了自己手里。”
“但也如你我当年所愿,这片土地上,长出了新的庄稼。”
陈安抬头,望向遥远的北方,那是燕山学宫的方向,也是大明新都的所在。
“现在的天下,叫大明。”
“没有皇帝,只有元老院和大执政。虽然还有争斗,还有人心鬼蜮,但至少……”
“比起咱们那个时候好多了,也算是成功。”
“那条贯穿南北的铁路又修好了,比以前更宽,跑得更快。”
风过林梢,桃树的枯叶簌簌落下,落在他肩头,也落在冰冷的墓碑上。
陈安伸手,轻轻拂去林冲墓碑上的一片落叶。
动作轻柔,宛若当年为其拂去征袍上的雪花。
“鹏举,你的夙愿也了了。”
“金人没了,蒙古人也成了大明的牧民。咱们汉人的旗帜,如今插到了极西的流沙,插到了东海的尽头。”
“这盛世,如你们所愿。”
陈安仰头,将葫芦中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化作一股暖流,却暖不热这深秋的寒凉。
他放下葫芦,静静地坐着,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最后一点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那几座坟茔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许久。
陈安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
对着几座坟茔,最后深深一揖。
“走了。”
“等下一个百年,再来看你们。”
说罢,他不再留恋,转身踏上那条下山的青石小径。
此时天色已暗,山林间暮霭沉沉。
陈安步履从容,不急不缓。
他并未施展缩地成寸的神通,只是如一个寻常游人般,一步步丈量着这条曾走过无数次的山路。
行至半山腰。
前方忽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在这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安微微抬眸。
只见下方的石阶转角处,转出一个佝偻却魁梧的身影。
那是一位老者。
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如同干裂的老树皮。
他身着一身不起眼的墨色常服,手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折来的枯枝做拐杖,正一步一顿,艰难却坚定地向上攀登。
老人的身后,并未跟着随从护卫。
只有他一人,独行于这荒凉的秋山之中。
陈安脚步微顿,并未避让,只是静静地站在台阶上方。
那老人似也察觉到了有人,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相对昏暗的暮色中,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道深邃如渊,蕴含着天地万象的平静;一道浑浊却锐利,透着阅尽千帆的沧桑与霸气。
老人的目光在触及陈安面容的那一刻,猛地凝固了。
他那只握着枯枝拐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原本浑浊的眼眸中,瞬间迸射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光芒,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你……”
老人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干涩。
他死死盯着陈安那张年轻清俊、不染半分风霜的脸庞,脑海深处,一段尘封了大半辈子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那是建炎两百零二年,大饥荒。
濠州城外,破败的皇觉寺。
那个饥寒交迫、几近饿死的少年和尚。
那个将半块霉饼分给女童的绝望时刻。
以及……
那个突然出现,宛若谪仙般的一男一女。
“世道既是不公,我便叫它公道。”
自家作为少年郎说出的那句咬牙切齿誓言,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而那个青衫人平淡带着审视的眼神,便也一直镌刻在朱元璋的心头。
很多年过去了。
那个少年和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驱逐了旧时代的腐朽,建立了这煌煌大明,成了威加海内的大执政。
他老了,头发白了,牙齿松了,连走路都要喘气。
可眼前这个人……
却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青衫磊落,容颜不改。
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未曾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是你?”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终究是一代雄主,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很快便镇定下来,只是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陈安身上,未曾移开分毫。
陈安神色平淡,微微颔首。
“朱重八。”
这三个字一出,朱元璋身躯再次一震。
这个名字,除了那些早已作古的老兄弟,这天下间,已经有几十年没人敢这么叫他了。
即便是在元老院里吵得面红耳赤,那些人也得尊称他一声大执政。
可从这青衫人口中说出,却显得那般自然,那般理所当然。
仿佛在他眼中,自己依旧是当年那个破庙里的小和尚。
“果然是你。”
朱元璋笑了,笑声有些苍凉,又有些释然。
他扔掉了手中的枯枝,挺直了腰杆。
虽然衣着朴素,虽然年老体衰。
但在这一刻,那股属于开国领袖的气势,依然从他那具苍老的躯壳中迸发出来。
“当年皇觉寺一别,咱找了你几十年。”
“咱曾以为你是哪路隐世的高人,或是前朝遗留的贵胄。”
“后来咱得了天下,看了格物监的秘档,读了前朝的史书,才隐隐猜到了几分。”
朱元璋目光炯炯,直视陈安。
“安竹山庄......”
“燕山学宫......”
“还有那位传说中,教出了岳武穆,指点过林太师,一手开启了这格物之道的——”
“陈安,陈先生?”
陈安并未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难为你还记得。”
“怎敢忘?”
朱元璋摇了摇头,往前迈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当年若无先生留下的那点吃食,若无先生那句点拨,世上早就没朱重八这号人了,也就没这大明朝了。”
他看着陈安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敬畏。
“萨道长跟咱说过,这世上有真修,能长生久视,不老不死。”
“咱以前只当是他在给咱讲故事,解闷儿。”
“今日见了先生,咱才信了。”
“这世上,真有神仙。”
陈安淡然一笑:
“非是神仙,不过一行路人罢了。”
“行路人……”
朱元璋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越过陈安,看向他身后的桃山之巅。
“先生此来,是来看望故人的?”
“算是吧。”
陈安点了点头。
“也是来作个告别。”
“告别?”
朱元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先生要走?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
陈安没有多解释,只是反问道:
“你呢?不在北平的大执政府里享福,也不在南巡的列车上受万民朝拜,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做什么?”
朱元璋闻言,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
“享福?那是留给子孙后代的。”
“咱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
他指了指脚下的山路。
“列车到了汴梁,咱让它先停一停。”
“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咱想来看看这安竹山庄。”
“来看看林太师,看看岳武穆。”
“看看这开启了大周两百年盛世,也给咱大明留下了无数家底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说到这里,朱元璋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萧索。
“其实,咱也是来告别的。”
“跟这天下,跟这江湖,跟那些死去的弟兄们...道个别。”
陈安默然。
他能看出来,朱元璋的大限将至。
这位一手缔造了新时代的老人,体内的生机已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但他没有说破,心头却升起了几分别样的心思。
眼前这个老人一生征战、戎马疆场,晚年老友尽去、妻死子亡,过得太累也太苦。
或许唯一能成为他心头执念的,便也只有眼下这大好的山川。
既如此,倒不妨留下来,多看看。
“你做得不错。”
陈安看着朱元璋,轻声说道。
这是一句迟到了六十年的评价。
朱元璋闻言,身躯一震。
这位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开国领袖,此刻竟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眼眶微红。
他这一生,毁誉参半。
有人骂他是暴君,有人尊他是圣人。
但他从未在意过旁人的眼光。
可唯独眼前这个人……
这个可以说一手缔造的后周,同样也启蒙了新明的神仙中人。
他的肯定,对朱元璋而言,分量极重。
“有先生这句话,咱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对着陈安拱了拱手。
“先生,咱有个不情之请。”
“说。”
“咱想请先生,再给这大明,给这后世的子孙,留一句话。”
朱元璋目光灼灼,神情郑重。
“这格物之道,是个好东西,也是个怪物。”
“大周靠它兴,也因它亡。”
“咱虽然立了规矩,设了元老院,但咱心里清楚,这世上没有不破的规矩。”
“人心贪欲难填,以后这路该怎么走,咱心里没底。”
陈安看着他,沉默片刻。
随后,他缓缓开口。
“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格物致知,当以心为本。”
“心若不正,器利则害大;心若正,则万物皆可为用。”
他抬手指了指山下的汴梁城,那里灯火阑珊,依稀可见新时代的繁华。
“莫要忘了,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莫要忘了,这机器轰鸣之下,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朱元璋听着,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
良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咱记住了。”
“役物,而不役于物...咱会让后世子孙,把这话刻在元老院的门口!”
陈安微微颔首。
“去吧。”
“你还有最后一段旅程要走,莫心急,既然歇了,便好好走走看看。”
“谢先生指点。”
朱元璋侧过身,让开了道路,神态恭敬。
“先生请。”
陈安不再停留,迈步走下石阶。
当他经过朱元璋身边时,脚步未停,青衫擦过那粗糙的常服。
仙与凡,在这一刻交错。
而后,背道而驰。
朱元璋转过身,看着那道逐渐融入夜色中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神仙了。
“恭送先生!”
朱元璋对着黑暗,深深一拜。
山风呼啸,卷起枯叶漫天飞舞。
那道身影已然不见。
唯余下那句谶语般的叮嘱,在这空寂的山林间,久久回响。
朱元璋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风霜。
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枯枝拐杖,转过身,望向那高耸的桃山之巅。
那里埋葬着旧时代的英雄,也埋葬着他年轻时的向往。
“走,上去看看。”
他对自己说。
然后,一步一步,迈向那最后的朝圣之路。
步履蹒跚,心有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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