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发大了。
桃山之巅的空气里,夹杂着深秋特有的肃杀与干冽。
朱元璋拄着根枯枝,每向上迈一步,膝盖骨节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轻响。
这具曾经能在大漠风雪中策马狂奔三日三夜的身躯,如今就像是一台锈蚀到了极点的蒸汽机,每一个零件都在呻吟,都在抗议。
但他也没有停下。
全靠一股子倔强的气撑着。
当最后的一级青石台阶被踩在脚下,视野陡然开阔。
夕阳的余晖并未完全散去,给山顶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红。
那株桃树静静伫立,枝干如铁,冠盖如云。
虽然叶片已黄,在风中摇摇欲坠,但那股子扎根于岩石深处的生命力,却让朱元璋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感到了一阵莫名的亲切与震撼。
树下,坟茔寂静。
朱元璋喘匀了气,丢开手中的枯枝,整了整被山风吹乱的衣襟。
他并未急着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墓碑。
“林太师......”
“岳武穆......”
“刘王爷......”
“还有这位...花和尚。”
朱元璋嘴里念叨着,嘴角扯出一丝有些难看的笑意。
他没见过这些人。
但在他还是个在皇觉寺里扫地的小和尚时,这些名字就已经成了评书人口中的传说,成了庙堂之上的神主牌位。
只不过这些并不妨碍他此刻心中的敬意。
正是这些人,用两百年的时光,将那个腐朽的旧世道撕开了一道口子,种下了格物的种子,才有了后来他朱重八乘势而起的机会。
“咱老朱,是后辈。”
朱元璋缓缓走上前,在那几座坟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无关身份,只关乎传承。
“咱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但咱接了你们的班,把这汉人的江山,把这格物的火种,给护住了。”
“如今这天下,没皇帝了,也没磕头虫了。”
“虽然还有那起子贪官污吏,还有那永远填不满的人心沟壑,但总归...日子比以前有盼头。”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跟邻家老汉拉家常。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是从骨髓深处泛起的冷意,也是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征兆。
朱元璋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背靠着那株粗大的桃树树干。
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后背,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
“累啊......”
他长叹一声,浑浊的目光望着天边那最后一点将要被黑暗吞噬的红光。
“咱这一辈子,杀人盈野,也救人无数。”
“到头来,除了这万里江山,偌大地方,居然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若是这时候,能有口水喝,哪怕是当年那碗馊了的烂白菜汤,也是好的......”
话音未落。
头顶上方,忽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簌簌声。
非是风吹落叶。
而是一种...生长的声音。
朱元璋下意识地仰起头。
只见那原本已是枯叶凋零的桃树枝头,竟在这一瞬间,泛起了一层淡淡的莹光。
光华流转,如水波荡漾。
紧接着,便在这一片肃杀的深秋寒风中,即将入冬的枯寂时刻。
一朵桃花,悄然绽放。
粉嫩的花瓣在风中舒展,娇艳欲滴,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香气并不浓烈,却好似能钻入人的魂魄,让朱元璋那原本昏沉的大脑,瞬间清明了几分。
“这......”
朱元璋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秋日桃花?
这可是逆乱阴阳的异象!
然而,变化并未停止。
那朵桃花在绽放的瞬间,便开始凋谢,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一场粉色的雪。
而在花谢处,一颗青涩的果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转红。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一颗足有拳头大小,通体白里透红,表皮上隐隐流转着丝丝缕缕云纹的桃子,便沉甸甸地挂在了枝头。
正悬在朱元璋的头顶。
那股幽香愈发浓郁了,勾得朱元璋喉咙里一阵干痒,腹中更是发出了雷鸣般的饥鸣。
这种饥饿感,他已经几十年没有体会过了。
那是生命最原始的渴望。
“这是...先生留下的......”
朱元璋喃喃自语。
他想起了方才山道上的相遇,以及临别前陈安意味深长的一眼。
也没多想。
他颤巍巍的伸出手,摘下了那颗桃子。
桃子入手温润,竟似有一股暖意顺着掌心,直透心房。
朱元璋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野。
没有想象中的甜腻,反倒是有股清冽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炸裂开来。
那不是普通的果汁。
而是一股精纯到了极点的生命元气。
朱元璋只觉腹中仿佛升起了一轮红日。
热流如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向四肢百骸,冲向那些逐渐生机干枯的五脏六腑。
痛、痒、麻!
种种久违的感觉齐齐涌上心头。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跳动缓慢、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心脏,突然间重新变得强有力起来。
咚!咚!咚!
心跳如擂鼓,泵送着新鲜而滚烫的血液,冲刷着陈旧的血管。
皮肤下的肌肉开始蠕动,原本松弛干瘪的皮肉,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变得紧致、饱满。
骨骼深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爆响,像是生锈的铰链被强行拉开,又像是春雷惊蛰,万物复苏。
朱元璋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他扔掉手中的桃核,双手死死扣住身下的泥土,青筋暴起。
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混杂着体内排出的污垢,滚滚而下。
这过程并不好受,甚至可以说是痛苦。
但朱元璋咬牙挺住了。
他一生硬骨头,连死都不怕,又岂会怕这点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
体内的热流终于渐渐平息,化作涓涓细流,滋润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山顶的风依旧寒冷,但吹在身上,却不再觉得刺骨,反而透着一股清爽。
朱元璋缓缓睁开眼睛。
原本浑浊昏黄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宛若两盏寒星,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原本布满老人斑、干枯如鸡爪的手掌,此刻虽仍有茧子,却变得宽大厚实,皮肤泛着健康的小麦色光泽,充满了力量感。
他试着握了握拳。
骨节脆响,一股久违的爆炸性力量在掌心汇聚。
“这......”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来。
动作矫健利落,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龙钟老态?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手紧致。
摸了摸鬓角,原本稀疏枯白的头发,竟似也变得浓密了些许,甚至隐约转黑。
他快步走到不远处的一方积水洼前,借着月光一照。
水中倒映出的,不再是那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而是一个正值壮年,虎背熊腰,满面虬髯,眼神如刀的中年汉子!
“返老还童......”
朱元璋呆立当场,看着水中的倒影,心中掀起了骇浪。
“这就是...仙家手段吗?”
他从未想过,世间竟真有如此神迹。
一颗桃子,便夺回了数十载的光阴!
深吸一口气,只觉胸腹间气息绵长,精力充沛得仿佛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那种对身体的绝对掌控感,那种生命力在体内奔涌的快感,让他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
“咱...又活回来了!”
朱元璋紧紧握拳,眼中忽而又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那是野心。
是权欲。
是一个曾经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在重获青春后,本能复苏的征服欲。
他转过身,望向山下的汴梁城。
既然身体好了,既然又有了大把的时光。
那为什么...还要退?
为什么要交权?
那些个已经显露出腐朽姿态的元老,那些个暗藏私心的工坊主,他们懂个屁的治国!
他们只知道争权夺利,只知道往自己怀里捞银子。
这大明,是咱打下来的!
这规矩,是咱立的!
如今咱又有了力气,何不杀回去?
何不重新坐上那个位置,把那些个贪官污吏、豪强劣绅,再狠狠地杀一遍,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只要咱回去......”
朱元璋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气。
“只要咱露个面,登高一呼。”
“那些老部下的子孙,那些受过咱恩惠的百姓,还有这几十万大军,谁敢不从?”
“什么元老院,什么五年一换,统统都是狗屁!”
他向前迈出一步,气势如虹。
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下山去,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然而。
就在这一步迈出的瞬间。
一阵清风拂过。
那个平淡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在他心底幽幽响起。
“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莫要忘了,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朱元璋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原地。
那个声音,不大,不严厉,却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熊熊欲火,瞬间浇灭了大半。
“陈先生......”
朱元璋眼中的狂热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挣扎与思索。
他回过头,看向那株已经恢复平静的桃树,看向那空荡荡的山道。
陈安并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锦囊妙计。
只留下了这一颗桃子,和那一句话。
“役物......”
朱元璋喃喃自语。
“这身体,这寿命,也是物啊。”
“咱若是仗着这身皮囊,仗着这多出来的寿数,就推翻了自己立下的规矩,那咱成什么了?”
“成了这具身体的奴隶,还是变成了权力的奴隶?”
他又想起了陈安临别时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期待,没有鼓励,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平静。
“先生是在试咱吗?”
朱元璋苦笑一声,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不,先生没那闲工夫试咱。”
“他这是...在给咱机会。”
“给咱一个,用这双眼睛,好好看看这天下的机会。”
如果他回去夺权,大明必然会再次陷入动荡。
为了巩固权力,他必然要再次举起屠刀,清洗异己。
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那刚刚萌芽的法治精神,会在他的铁腕下荡然无存。
大明,会重新走上旧州的老路。。
等到他这次真的死了,后世子孙又该如何?
会不会为了那个位置,杀得血流成河?
会不会又出一个王楷,甚至比王楷更狠的独夫?
“轮回......”
朱元璋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明白了陈安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陈安不想让他回去继续掌权,也不想让他回去当救世主。
这颗桃子,不是让他去逆天改命,去强行延续一个人的辉煌。
而是让他跳出那个局,跳出那个权力的漩涡。
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见证者,去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
“好好看看......”
朱元璋转过身,再次看向山下的万家灯火。
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了杀气,没有了占有欲。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通透。
“咱明白了。”
“咱这辈子,都在马上,在案牍前,在朝堂上。”
“咱看过太多的奏折,杀过太多的人,却唯独...没好好看过这人间。”
“没看过那新修的铁路通向何方,没看过那海船带回了什么奇珍,没看过那学堂里的娃娃们读的什么书。”
“这大明,是咱的,也不是咱的。”
“它长大了,该自己走路了。”
“咱要是再赖着不走,那就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朱元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中块垒尽去,念头无比通达。
他重新捡起那根被丢在地上的枯枝拐杖。
虽然以他现在的体力,早已不需要这东西。
但他还是紧紧握在手里,就像是握着一个承诺,一个身份。
从今往后。
世上再无大执政朱元璋。
只有一个名叫朱重八的,身体硬朗、腿脚利索的游方老人。
他要用这多出来的十年、二十年,去走遍这大好河山。
去看看那西域的风沙,去听听那东海的涛声。
去替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好好看看这盛世繁华。
“先生大恩!”
朱元璋转过身,对着北方,对着那虚无缥缈的云端,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重八...谢过先生点化!”
这一拜,心悦诚服。
拜完之后,他不再停留。
像一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一样,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
沿着山路,大步下山而去。
夜色中,他的背影不再佝偻,反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洒脱与自在。
而在他身后。
那株半灵桃树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在为这位老人的新生送行。
......
与此同时。
数千里外,北境虚空上。
云海苍茫,星河倒悬。
陈安踏云而行,身侧并未有羽鹤相随,只是一人独行于这天地间。
他并未回头,亦未施展神通去窥探桃山上的那一幕。
因为不需要。
在他留下一丝法力催生出那颗延寿灵桃后,因果便已了结。
至于朱元璋如何选择,那是他自己的道。
若是选了回去夺权,那便是一代雄主的霸道,虽在这滚滚红尘中再掀波澜,却也终究难逃窠臼。
若是选了放下,那便是一次心灵的超脱,虽失了权柄,却得大自在。
如今感应到那股冲天而起的释然意念,陈安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虽是凡俗,却也有慧根。”
“不枉我这一番手笔。”
这颗桃子,并非为了延续大明的国祚。
而是为了成全一个老人最后的愿望,也是为了给这方天地的人道,留下一双清醒的眼睛。
一个活着的、清醒的开国太祖,行走在民间。
这对大明后世的那些掌权者来说,或许比任何严刑峻法都要来得更有威慑力。
也更有趣。
“红尘事了。”
陈安收敛心神,目光投向前方那片连绵起伏的白山黑水。
那里,长生门的道场依旧隐于云雾,不露人间。
金灵的气机与山川相连,稳固如磐石。
只不过在一片和睦当中,却也有一点衰暮的气息升腾。
“这是...清风?”
陈安眼中闪过一抹动容,随后脚步一踏。
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瞬间划破长空,没入了那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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