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时二十分，落凤坡。
夕阳西斜，将天边的云层染上了一层惨淡的橘红，也给这片杀戮场镀上了一层愈发诡异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枪声、爆炸声、喊杀声虽然比最激烈时有所减弱，但依然此起彼伏，如同垂死野兽的喘息。
李云龙趴在缓坡后的一块岩石边，望远镜紧紧贴在眼前，扫视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公路。
日军的抵抗虽然已经被压缩到几个零散的、依托残存车辆和巨大岩石的“孤岛”，但困兽犹斗，这些来自关东军和精锐炮兵部队的鬼子兵，在绝望中爆发出的凶悍和韧性，仍然不容小觑。
他们精准的冷枪、突然投出的手雷，以及数十挺仍在嘶吼的机枪，依然给试图逼近的新一旅战士造成着伤亡。
“他娘的，这群炮兵倒是比一般鬼子难啃！”李云龙啐了一口带土的唾沫，眉头紧锁。
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虽然战果辉煌，预估歼敌已近两千，但那些被严密保护的炮车，尤其是几十门150毫米重炮，仍然没有完整夺下一门。
鬼子显然也明白这些重炮的价值，宁可炸毁也不愿被缴获，几个关键的炮车附近，战斗最为激烈。
“旅长！”一直凝神倾听远处动静的警卫突然猛地抬起头，脸色骤变，“是飞机！好多飞机！”
几乎在警卫出声的同时，设置在伏击圈后方高地上的了望哨，也吹响了凄厉而急促的防空哨音！那尖锐的“嘟嘟嘟——”声，穿透了战场上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新一旅指战员的耳中！
“航空警报！”各级指挥员的心同时一沉。
李云龙“噌”地站直身体，侧耳倾听。远方天际，那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嗡嗡”声正由远及近，迅速放大，如同无数只巨大的钢铁马蜂正扑向这片山谷！声音来自北方向，正是太原机场的方位！
“狗日的，来得还真快！”李云龙看了一眼怀表，下午五点二十五分。到鬼子飞机出现在天际，不过一个多小时，日军第一军司令部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
“旅长！怎么办？让战士们加强隐蔽吗？”一旁的张大彪急声问道。面对空中威胁，八路军缺乏有效防空手段，常规做法都是就地隐蔽，利用地形和伪装减少损失。
李云龙的大脑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隐蔽？
下方公路上还有至少三千多鬼子残兵，他们正巴不得八路军分散隐蔽，好获得喘息之机，甚至组织反扑或破坏火炮！而且，一旦分散隐蔽，对日军残部的压力骤减，他们很可能利用这个机会炸毁所有重炮，甚至尝试突围！
不能隐蔽！不仅不能隐蔽，还要加强进攻！把鬼子死死咬住，缠在一起！
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李云龙的思维。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猛地转身，对着身边的司号员和几个团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不能隐蔽！吹冲锋号！全体冲锋！给老子冲下去！跟鬼子搅在一起！缠住他们！刺刀见红！快！！”
这命令石破天惊！在敌机即将临空的时刻，不是隐蔽，而是发起全面冲锋？！张大彪、王怀保、邢志国几人都愣住了。
“旅长！这太危险了！飞机会把我们和鬼子一起炸的！”邢志国失声道。
“执行命令！！”李云龙几乎是在咆哮，眼睛瞪得血红，“没时间解释了！鬼子就盼着我们躲！老子偏不！跟他们贴在一起，鬼子的飞机就不敢乱炸！这是救那些重炮的唯一办法！也是最快结束战斗的办法！吹号！吹冲锋号！全体都有，上刺刀！冲啊！！！”
最后的“冲啊”，他是对着整个山谷吼出的。
旅长的决心和怒吼驱散了一瞬间的迟疑。各级指挥员立刻明白了李云龙的意图——置之死地而后生，用最凶悍的近身搏杀，让日军的空中优势无从发挥！
“滴滴答答滴滴——滴滴答答滴滴——！！！”
嘹亮、激昂、带着决死一战的悲壮气息的冲锋号声，刹那间响彻了整个落凤坡山谷！这号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都要高亢，如同烧红的铁钎，刺破了飞机引擎带来的压抑嗡鸣！
“同志们！旅长命令！冲下去！跟鬼子拼了！！”
“为了重炮！为了胜利！杀啊！！”
“冲啊！别让狗日的飞机逞威风！”
各级指挥员的怒吼与冲锋号声交织在一起。下一刻，隐蔽在缓坡树林、岩石后的数千名新一旅战士，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轰然爆发！
“杀！！！”
震天动地的怒吼声中，灰色的浪潮从山坡上汹涌而下！战士们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挥舞着大刀、工兵铲，甚至举着手榴弹，以班排为单位，如同无数把尖刀，狠狠地插向公路上日军残存的各个据点！
原本趋于僵持的战场态势，瞬间被打破，进入了最残酷、最混乱的白刃战和近距离混战阶段！
几乎在新一旅发起决死冲锋的同时，东北方的天际，黑压压的机群已经清晰可见。
足足超过三十架日军飞机，包括九七式重型轰炸机、九九式轻型轰炸机以及担任护航的九七式战斗机，组成庞大的编队，如同遮天蔽日的鸦群，带着死亡的气息，扑向了落凤坡。
飞行团长小林大佐坐在领航的轰炸机里，透过舷窗向下望去。当落凤坡战场的全景映入眼帘时，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惊到了。
狭长的“几”字形弯道公路上，此刻已是一片沸腾的、纠缠在一起的死亡漩涡！土黄色的日军和灰色的八路军士兵，如同两股不同颜色的蚁群，完全混杂在一起，进行着最原始的搏杀。
刺刀的寒光、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机枪喷吐的火舌，在黄昏的光线下交织闪烁。随处可见燃烧的车辆残骸、堆积的尸体和弥漫的硝烟。
而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些散布在公路上的、被帆布覆盖或暴露着的巨大炮身！那是帝国宝贵的重炮！此刻，它们有的被八路军人员接近，周围爆发着激烈的争夺战；有的则被日军残兵死死护在核心。
“八嘎……怎么会打成这样？！”小林大佐忍不住咒骂。敌我双方完全胶着在一起，犬牙交错，根本没有清晰的战线。这种情况下进行空中打击，难度极大，极易误伤己方部队，尤其是那些珍贵的重炮！
“各机注意！各机注意！”小林大佐对着无线电急切地喊道，“我是小林！下方敌我混杂，无法进行大规模轰炸！
战斗机降低高度，寻找明显八路军集结区域或脱离接触的敌军小队，进行俯冲扫射！轰炸机编队，盘旋待命，寻找有价值的独立目标或等待敌人分离，进行轰炸！”
命令下达，日机编队开始分散行动。几架战斗机率先脱离编队，发出尖锐的呼啸，如同秃鹫般向下俯冲！
“哒哒哒哒——！”机载机枪喷吐出火舌，子弹如同犁地一般，扫过一段八路军战士相对密集、正在向一个日军机枪阵地冲锋的坡地。顿时，十几名战士中弹倒地，鲜血染红了黄土。
“狗日的小鬼子！打飞机！”有战士怒吼着举起步枪对空射击，但效果甚微。
“不要管飞机！盯紧地面的鬼子！冲进去！跟鬼子贴住！”基层指挥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带领战士们更加凶猛地扑向日军阵地。他们明白，只有和敌人彻底缠在一起，才是唯一的生路。
小林大佐在空中焦灼地观察着。战斗机的扫射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相对于下方数千人规模的混战，这点杀伤如同杯水车薪。
而且，八路军的应对极其迅速和坚决，他们非但没有因为空袭而退缩分散，反而更加拼命地向日军阵地内部穿插、渗透，使得两军交织得更加紧密。
很多时候，飞行员刚刚锁定一个看似“八路军较多”的区域，俯冲下去时，却发现那里已经又混进了不少日军士兵，不得不匆忙拉起，以免误伤。
轰炸机群更是在高空徒劳地盘旋，根本找不到可以投弹的“安全”目标。那些重炮所在区域，战斗最为激烈，敌我人员几乎是在炮车轮子底下搏杀，投弹？想都别想！
“混蛋！这些八路军是疯子吗？！”小林大佐气得一拳砸在舱壁上。他从军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不顾空中威胁、悍勇到近乎疯狂的敌军。这种“同归于尽”式的打法，完全扼杀了航空兵的威力。
……
下方公路，日军残存的核心阵地。
成田少将和谷藤参谋长躲在一辆倾覆的弹药车后面，周围是数十名拼死护卫的卫兵和军官。当听到空中传来熟悉的帝国飞机引擎声时，成田几乎要热泪盈眶！
“帝国的雄鹰！是我们的航空兵！他们来了！”成田猛地站起身，不顾流弹横飞，挥舞着指挥刀，用沙哑的嗓子向周围还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兵们嘶吼：
“勇士们！援军到了！天皇陛下没有抛弃我们！航空兵正在为我们打开通道！坚持住！随我向南方突围！与第24师团汇合！板载！！”
“板载！！”绝境中的日军士兵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残存的斗志再次被点燃。一些军官开始收拢附近的士兵，试图以成田所在的位置为核心，形成一股向南方突击的力量。
然而，他们的突围企图，遭到了新一旅更加猛烈的阻击和反冲锋。
“想跑？问过老子手里的枪没有！”张大彪亲自端着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带着一团的一个连，死死堵在成田试图向南突破的路线上。机枪子弹泼水般扫向集结的日军人群。
“炸掉那辆卡车！挡住他们！”三团长王怀保指挥战士们将集束手榴弹扔向日军试图用作掩体前进的车辆残骸。
林骁的尖刀大队更是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王喜奎的狙击手们冷静地狙杀着日军队伍中挥刀指挥的军官；张顺的突击渗透连凭借冲锋枪的猛烈近战火力，一次次打退日军小股部队的突击尝试；
王根生则带着人，利用手榴弹和炸药包，不断破坏日军可能依托的掩体和通道。
天空中的日军飞机试图为地面部队打开突破口。几架战斗机看到有一小股日军（约一个小队）在军官带领下，拼死向东南侧一个火力相对薄弱的山坡冲击，似乎有打开缺口的可能，立刻集中过去进行扫射掩护。
“哒哒哒哒——！”子弹将山坡上的八路军火力点压制得一时抬不起头。那名日军军官见状，嚎叫着带领士兵加速冲锋。
“他娘的！想得美！”负责这个区域的四团一营长李长顺见状，眼珠子都红了，他抱起一捆手榴弹，对着身边的战士们吼道：“二连！跟老子上！把他们压回去！死也要死在这条线上！”
“杀！”几十名战士毫不犹豫地跟着营长跃出掩体，迎着敌机的扫射和日军的子弹，发起了反冲锋！他们根本不在乎头顶呼啸的飞机，眼中只有对面那些狰狞的鬼子面孔。
“噗噗噗……”不断有战士在冲锋途中被子弹击中倒下，但没有人后退。他们硬是用血肉之躯和刺刀，将那股试图突围的日军小队，死死地顶了回去，双方再次纠缠在一起，滚倒在地进行肉搏。
空中的日军飞行员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再扫射，生怕伤到自己人。
类似的场景在战场各处上演。新一旅的战士们用惊人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执行着李云龙“缠住敌人”的命令。他们如同牛皮糖，又如同铁钳，将日军重炮旅团的残部牢牢锁死在落凤坡这个绝地。
日军的飞机空有强大的火力，却无从下手，只能在高空徒劳地盘旋，偶尔进行一些风险极高、效果甚微的零星扫射。
时间在惨烈的厮杀中一点点流逝。夕阳越来越低，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晚霞的红色，仿佛是被这片土地上的鲜血染就。
空中，小林大佐看着逐渐昏暗的天色和下方依旧胶着混乱的战局，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挫败感。燃油警报已经开始响起，夜晚是航空兵的禁区，他们必须返航了。
“各机注意……编队返航。”小林大佐艰难地下达了命令，声音充满了不甘。
三十多架日军飞机，在投掷了寥寥无几的轰炸，进行了效果有限的扫射后，不得不调转方向，向着太原机场飞去。它们来得气势汹汹，走得却有些灰溜溜，未能改变地面战场的根本态势。
看着帝国雄鹰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暗的东北天际，下方公路上的成田少将，一颗心彻底沉入了冰窟。最后一丝来自空中的希望，破灭了。暮色四合，黑暗即将笼罩这片山谷，而对八路军来说，黑夜往往是他们更加活跃的战场。
“旅团长阁下……”谷藤参谋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绝望，“航空兵……返航了。”
成田少将拄着指挥刀，望着四周越来越模糊的、仍在激烈交火的战场，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帝国士兵的惨叫声和八路军越来越高的喊杀声，他知道，最黑暗的时刻即将到来。
但他不能倒下，他是旅团长，是这支帝国重炮部队的最高指挥官。
他强行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周围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士兵身影吼道：“帝国的勇士们！不要灰心！航空兵已经重创了敌人！
太谷县的守备队，第24师团的真野旅团，正在星夜兼程赶来援救我们！他们就在路上！也许下一个小时，援军的枪声就会在八路军背后响起！”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坚持住！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陆军的荣耀！守住我们的火炮！战斗到最后一刻！板载！！”
“板……板载……”回应他的声音稀疏而微弱，充满了疲惫和麻木。许多士兵蜷缩在掩体后，眼神空洞，对长官的鼓动已经近乎麻木。
他们更清楚地听到的，是八路军越来越近的“缴枪不杀”的喊话，是战友临死前的哀嚎，是黑暗中不断飞来的手榴弹爆炸声。
落凤坡，彻底被夜幕吞噬。但战斗，并未停息，反而在黑暗的掩护下，进入了更加诡异、更加残酷的阶段。
新一旅的战士们，如同熟悉黑夜的猎手，开始更加灵活地分割、围歼那些已经失去统一指挥、士气濒临崩溃的日军残部。而成田少将所期盼的援军，究竟何时能到？
是否真的能到？这一切，都笼罩在沉沉的夜色和未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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