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凌追上武相的时候，后者刚刚将那名受伤的流放者送到一处由几个尚有良心的老流放者勉强维持的、破败不堪的“医疗帐篷”附近，目送对方蹒跚着进去，才默默转身，准备继续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巡逻。
“武相队长！”
云凌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叫住了他。
武相脚步一顿，略显疲惫但依旧警惕地转过身，面罩下的目光扫过云凌。
他似乎对这张脸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又不太确定——在这座城市里，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太多了。
“你是？”
他的声音透过面罩，带着一丝疑问。
“我……我叫云凌。”
云凌上前几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目光坦诚地迎向武相，
“几年前刚被流放的时候，承蒙您给过一口水，一句提醒。一直……没机会道谢。”
他这话半真半假，感谢是真的，时间线则模糊处理。
武相似乎回忆了一下，面罩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也许是点了点头：
“举手之劳。在这里，能活下来，靠的是你自己。”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少了几分面对暴徒时的冷硬，
“找我有事？需要帮助？”
他以为云凌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才来求助。
“不，不是求助。”
云凌连忙摇头，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那个抱臂靠在锈蚀管道上、红发侧马尾格外显眼、正一脸“我就看看不说话”表情的迩杉珊，
“是想……介绍个人给您认识。这位是迩杉珊，我的……同伴。”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武相的目光顺着云凌的手指望去，落在迩杉珊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即使隔着面罩，云凌也能感觉到他那瞬间的错愕。
这也难怪。迩杉珊的外貌、衣着、气质，与克尔三号这个绝望的垃圾场，简直是两个维度的存在。
那头火焰般的红发，那身流动着微光的奇异服饰，还有那双数据流转、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别说在这里，就算放在地球联邦任何一个正常星球的城市里，也绝对是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存在。
“这位……小姐，是？”
武相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和好奇。他显然在判断迩杉珊的身份——是某个秘密潜入的联邦调查员？还是某种他不了解的新式流放者（虽然可能性极低）？亦或是……别的什么？
云凌看到武相的反应，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促狭的念头。他转头看向迩杉珊，脸上露出一个真诚（且带着点故意）的笑容，对武相说道：
“她叫迩杉珊，是我在这鬼地方……最漂亮的风景线，也是最可靠的‘导航仪’和‘保镖’。”
“导、导航仪？”
武相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个略显复古的词汇。
但重点显然不在这里。
几乎是在云凌说出“最漂亮的风景线”这几个字的瞬间——
一直保持高冷、数据流眼眸平静无波的迩杉珊，整个人猛地一僵！
她那白皙的脸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地一下，染上了一层鲜艳的、如同她发色般的红晕！
数据流的瞳孔剧烈闪烁了几下，仿佛系统遭遇了某种逻辑冲突和过载。她下意识地别过脸，侧马尾的红发甩动，试图遮住发烫的脸颊，但通红的耳尖却暴露无遗。
她抱着胳膊的手臂紧了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反驳或毒舌的话，却最终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带着羞恼的轻哼：
“笨、笨蛋宿主！谁、谁要你多嘴！胡、胡说什么呢！”
声音虽然依旧带着电子质感，但那结结巴巴、气急败坏的语气，还有那从脖子红到耳根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平日冷静毒舌的系统娘风范？活脱脱一个被突然夸奖弄得手足无措、害羞到炸毛的少女！
云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迩杉珊露出这种表情，顿时觉得新奇又有趣，嘴角忍不住上扬。
武相也看得一愣，面罩下的表情想必也十分精彩。他轻咳一声，似乎想缓解一下这略带尴尬（？）又有点好笑的气氛：
“咳……云凌，还有……迩杉珊小姐。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流放者。”
这问题终于回到了正轨。
云凌收敛了笑意，正色道：
“我们的来历……有点复杂。简单说，我们不是被‘正常’流放到这里的，算是……意外卷入。”
他没法解释记忆场景和系统，只能用这种含糊的说法。
武相点了点头，没有深究。在克尔三号，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追问来历是愚蠢且危险的。他只是问道：
“那你们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太像内环星域的。”
这是一个相对安全且能拉近距离的话题。
云凌心中一动，一个地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仿佛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
“我来自天津四星系，萤火星。”
说出这个名字时，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怀念和怅惘，尽管他对那个“故乡”的记忆同样破碎。
“天津四？萤火？”
武相重复了一遍，面罩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那是……很遥远的边疆星系了。据说环境很特别，夜晚的植被会发出荧光？”
“嗯，是的。尤其是‘梦泽’大平原，到了夜晚，就像流淌的星河。”
云凌顺着那份模糊的感觉描述道，眼神有些飘远。这些信息，或许来自那残缺的“地球联邦公民”记忆碎片。
“真是令人向往。”
武相的声音低沉了一些，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是木星人，来自‘欧罗巴’冰下城。”
这次轮到云凌惊讶了：
“木星？欧罗巴冰下城？那可是……有名的科研和精密工业基地！”
他对木星的了解似乎更多一些，或许是联邦常识？
武相苦笑了一下，尽管隔着面罩看不到：
“曾经是。但现在……不提也罢。”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落寞，显然离开故乡来到这里，并非他所愿。
“木星的‘大红斑风暴’观测站还在运行吗？我小时候在星际网课里看过介绍，一直很想去看看。”
云凌试图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方向。
“应该还在吧，那是联邦的重要气象监测点。”
武相的语气稍微活跃了一点，
“不过听说最近几十年风暴活动有减弱趋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木卫二上的‘深海热泉生态圈’模拟实验成功了吗？我记得那是生物学上的重大课题。”
“我离开前听说第三阶段模拟遇到了点难题，但总体进展不错……”
两个来自不同遥远星球、却同样身处这宇宙角落绝望之地的男人，就这样，站在肮脏混乱的通道边缘，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故乡的风物、记忆中的星空、联邦曾经的科技奇观，甚至争论起木星重力井卫星的采矿效率和萤火星生物荧光素的应用前景……
话题从天文地理到科技人文，时而感慨，时而争论，时而陷入共同的沉默，望着头顶那被“蜂巢”结构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浑浊的“天空”。
迩杉珊起初还因为害羞和恼火站在一边，但渐渐地，她也安静下来，数据流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交谈中的两人，尤其是云凌。
当云凌谈起萤火星的荧光梦泽时，他那双总是带着警惕或疲惫的眼睛里，会罕见地闪烁起一种纯粹的光芒，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片记忆（或想象）中的瑰丽星河。
而当武相说起欧罗巴冰下城的幽蓝冰川和巨型工程时，云凌又会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提出一些角度刁钻却颇有见地的问题。
她发现，褪去了在泰拉时的谋划、战斗、背负的秘密与责任，在这个最不堪的记忆场景里，云凌似乎……变得更像一个普通的、会对星空和故乡抱有好奇与怀念的年轻人。
而那个总是疲惫而压抑的警备队长武相，在谈起这些时，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活力和温度，仿佛暂时忘却了周遭的污秽与肩上的重担。
这种纯粹的、基于对故乡和星空的怀想而建立的交流，在这片绝望之地，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不真实。
直到通道深处再次传来不祥的骚动声，武相才猛地从短暂的沉浸中惊醒，恢复了警备队长的肃然。
“抱歉，我得继续巡逻了。”
他站直身体，对云凌点了点头，又看向迩杉珊（后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淡表情，只是脸颊还残留着些许未完全褪去的红晕），
“很高兴认识你们，云凌，迩杉珊小姐。如果……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到第二大队的驻地找我，虽然……”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的力量也有限。
“我们会的，武相队长。”
云凌郑重地点了点头，
“也请您……务必小心。”
武相深深地看了云凌一眼，似乎从他这句“务必小心”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关切。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迈着依旧疲惫却坚定的步伐，朝着骚动传来的方向走去，黑色的身影再次融入那片绝望的图景。
云凌目送他离开，直到背影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聊得挺开心？”
旁边传来迩杉珊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云凌转过头，看着她，笑了笑：
“嗯，挺开心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人’的生活，哪怕只是片刻。”
迩杉珊别过脸，小声嘀咕：
“笨蛋……不过，天津四星系，萤火星？数据库里好像有点残存记录……回头帮你查查。”
云凌眼睛一亮：
“真的？谢谢你，迩杉珊！”
“……少啰嗦，走了，天快黑了，找个地方过夜。本系统可不想陪你喂‘夜行数据包’。”
迩杉珊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侧马尾的红发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弧线。
云凌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武相消失的方向，心中的某个地方，似乎因为这场意外的交谈和对“故乡”的追忆，而变得柔软了一些，也坚定了一些。
或许，在这个记忆的创伤之地，他不仅能尝试弥补遗憾，也能找回一些……早已遗失的，属于“云凌”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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